第89章
  老爷子气得没了半条命,险些一口气没撑住便跨到地下去了。
  待到悠悠转醒,一句话也不说,只流眼泪。
  殷楣父亲孝顺,岂能见父亲如此伤心?
  一急之下,险些也病了,成日说些糊涂话,要让夫人堕胎,及早再怀一个男孩。
  又夜夜往其他小妾房里转悠,再托媒人寻新欢,总之十分努力。
  殷楣母亲气得郁结,分了房睡,床头放一把解肉刀,扬言:
  要是谁敢害她或是她的孩子,定要叫那人把这把刀整个儿吞下去!
  家里闹成这样,媒人寻不来新的年轻姑娘,却寻来一位奇人。
  此人须发皆白,留着长长胡子,手上撑一杆“悬壶济世心想事成”的破烂旗子;
  暗地里见了殷楣父亲,鬼鬼祟祟掏出一张方子,说自己是某某洞某某真人座下弟子,下山历练——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办法能叫女胎变男。
  都说病急乱投医,殷楣父亲急昏了头,还真相信了此人;
  供奉许多金银珠宝,找来许多奇材山珍,唯唯诺诺听着这位奇人的。
  待到药汤熬好,只说是安胎药,送到殷楣母亲房里。
  殷楣母亲先是探听过,知道夫君没了要她堕胎的念头;
  又看了方子,看了实际的药材,没见到什么阴毒的东西;
  最后实在拗不过,只好以退为进喝下,权当是补身子。
  这位奇人又被引荐到殷老爷子面前,扯天谈地的说了一堆:
  譬如,既然是女胎转男,那孩子也许会先天不足些;
  行为举止或会有些阴柔之处,身体、脸上也会显出来些……
  总之假假真真,云里雾里,忽悠的殷家父子更加笃信,几乎将这位先生奉为仙人,一日磕几个响头。
  殷家本来殷实,却在这一个孩子身上押了大半家财;
  到殷楣出生时,家中已显出了些败落的光景。
  但殷老爷子一见殷楣果然是个男孩,顿时大喜过望:
  家财散去了又能怎么样呢!有这样一个孙儿,定然能重振殷家!
  因此为孙儿起名为“楣”,到了二十岁,又给了一个“振声”的字,以示对其光耀门楣的无限期望。
  ——说是二十岁赐字,也就不得不提:
  老爷子虽瘫了不能动弹,说话也困难,却还病病歪歪撑了个高寿,崇礼二年底才去世。
  殷楣的祖父和父亲都高兴了,殷楣却自出生就在苦恼中。
  他母亲得知真相,气殷父愚昧无救,与其彻底闹掰。
  也不和离,只抓紧了家中主事的权力;
  一边做些绣品卖钱养育儿子,一边日日讽刺殷父败光了家业岂有脸现在她面前。
  外人听说了这一桩子事,并不为殷楣祖父父亲的狂热打动去信那“神仙”,只是都嘲笑殷楣;
  说他:
  怎样看怎样是女孩儿的体态,说话也柔声细语,果然是后变出来的!
  同龄的男孩儿都不与他玩,更有甚者要扒他的衣服,看看他下身是不是也是神人挪了他哪处的肉,捏成的个小的假的——
  殷楣身上藏了母亲的刀,一把反制过去,将那人按在地上髡成了个光头,几月不敢出门。
  对面家里也知道理亏,不找他算账,但仍然嘴硬:
  如此爱计较,还说不是女子变的!
  殷楣只当是他们放屁,冷笑了几下,回去温书了。
  周身环境如此恶劣,若是不能出头,就是将十里八村的头发都剃了也未必能挣来什么。
  蚊蝇乱扰而已,又有什么好听?
  春秋几度,终于榜上有名。
  殷楣戴着团簇红花,在宫道上游行过。回到家中,只先拜见自己的母亲。
  母亲与他说:
  什么男男女女的,不要听人计较那些。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本就比男女之别还大。
  你得了功名,往后圣人授你官职,只记得为人处事要和气小心,不要顶撞了别人就是。
  殷楣谨记于心,在榜眼风采青上蹿下跳请求入职御史台时只静静旁观,绝不多说一句话;
  他不说话,自然也没人看得见他。
  眼见着没有旨意批下来,八成是要去翰林院了。
  殷楣想,翰林院也很好。
  多做些学问,见些纯粹的人,沉淀些经验。等到阅历丰富些,再往他处转,才好做好实事。
  宫里却忽然下来一道旨意:
  小皇帝看中他的才华,要他去刑部任一个主事。
  谁也没想清楚,小皇帝是从哪看出他的这部分才华;
  但是既然是皇帝的意思——也可能是帝师的意思,那就得照着实行。
  十三岁就敢掖着刀出门的殷探花谢了圣恩,想了想,觉得圣人不愧是圣人。
  ……
  殷探花入朝不过一年,刑部就翻出一件大案子来。
  说轻巧些,是抓了一伙江湖骗子;
  但既然说大,就是因为害死了许多人命,骗空了许多人家。
  ——这群人自称某某仙人座下弟子,专挑想生男孩想得疯魔了的人家下手;
  先派几个“神医”去,断言此胎定然是女,动摇人心神;
  再由“神人”出面,赐下药方,连骗带哄,夺尽人家财。
  因为他们说的是“神药须得连续服用,随着时日变换还有许多不同”;
  因此,直至孩子降生前,被骗的人家都得小心供奉他们,不敢有一点得罪;
  唯恐哪一句话惹仙人不快,延续香火的“大业”就将功亏一篑。
  可人命都是天定,哪里有真能令女变男的法子?
  这些人却处处想的周到,套路炉火纯青:
  倘若是男孩,便拿了最后一笔钱飘然而去,留下些仙逸传说;
  若不幸是女孩,则要再看情况——
  被骗的人家如果信得深,就说是他们心意不诚,神仙不肯赐福,还需重做打算;
  若信得轻,则不必等这家人着恼了扯着他们领子要求作赔,生产前日便已逃之夭夭了。
  被骗了的人家都觉着此事丢人,不敢声张;
  得了男孩的更是心满意足,岂会与他们计较多想?
  于是这伙骗子竟逍遥法外许多年,骗过千山又万水;
  赚的盆满钵满,上门行骗时穿的都像真神仙。
  可苍天终归有眼,如此龌龊之事终究被人揭了出来。
  若说是巧,最先发现端倪之人,竟出身于被这群人骗过的人家,还是当时被骗着诞下的孩子——
  从六品上殷楣殷振声,时任刑部员外郎。
  ……
  殷楣讲到此处,接过风采青给他递上的茶水润了润喉,神色有些沉重。
  “然而终究有些太晚,许多家已出了许多人命。”
  既然盼子盼得疯魔,那些人家岂会善待女儿?
  母亲十月怀胎的辛苦他们不顾,只认自己期望落空的愤恨。
  那些女孩儿轻则在家中被毒打虐待,重则不满月则被抛弃或是害死。
  经年累月下来,受害者竟达数百数千。
  户部侍郎荆中和听说此事,气得三天三夜没有睡着;
  跑去站在刑部大堂上,指着被擒住贼人的鼻子骂,上刑时还试图抢了刑具自己来两鞭子。
  殷楣亲自出面劝解,才免得了未审就死了人的意外发生。
  更加悔恨的另有其人——殷楣的祖父听说此事,终于一命呜呼,当晚去了地府报道。
  殷楣大为怮哭,几乎昏死过去。
  更加竭尽心力办公,要为天下人挣回朗朗乾坤,自然没有一点时间回去探望自己气得中风的爹。
  上峰见他心地如此赤诚,更是暗地里给他记了一笔功劳,等着日后升他的位子。
  事情越闹越大,惊动了圣人,下旨道:
  不必急于结案,务要查清查透,再做严惩。
  户部趁机做了许多劝阻迫害女婴的努力;
  刑部也是风光了一阵,刑部尚书出门都有人献花送果。
  殷楣抬眉,微笑看向欲言又止的沈厌卿:
  “帝师可是想问,为何我容貌却应了那些骗子的话?柔婉细腻,像是女子?”
  沈厌卿弯了弯眼睛:
  “嗳,殷探花聪慧,我也实在是瞒不过。”
  “看见你,便像是见了我年轻的时候,更觉亲切非常;因此才想要倚着自己年长,忝颜冒犯你一句。”
  “——莫说我了,你看看这些子人,哪一个不想问呢?”
  “只不过心眼都多,藏得好,才推出我来了!”
  殷楣不由莞尔,听帝师说了这些更觉有理;
  再者又不能真忤逆了在座的皇帝、帝师、还有那个比他高一品的白蓉镜。
  于是他环视一圈,果然见墙角的宫人们也屏气凝神等待下文,自然笑意更盛:
  “楣也不瞒各位。”
  “我容貌七分像父亲,三分像母亲;”
  “殷家却是从祖上就这个长相,只是憎恶女子不肯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