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但他确实想错了。
  在自己爹面前,杨驻景向来保持着不得不有的坦诚:
  “我没想别的啊,我就是真不喜欢。”
  他刚说完这句话,后脑勺就被亲爹给了一下。
  杨戎生收回手,满面笑容对着未来亲家:
  “不好意思,他刚挨完打,脑子还不清醒。”
  “说的都是浑话胡话,克亭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余桓一点儿也没恼,也硬挤出笑容:
  “哈哈,小孩子心直口快,我知道我知道。”
  总之两家大人你敬我我奉你,绕了一堆弯子,谈了整一个时辰。
  余尚书才说出那句关键的:
  “将来一起过日子的话,毕竟是孩子们自己的事。”
  “我看啊,我们这些老家伙可以再替他们多考虑考虑。”
  杨戎生立刻为难地点头:
  “是啊是啊。”
  “说到底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
  俩人各松了一口气。
  都是武将出身,说这么多废话实在是为难他们。
  何不早点互相放过呢……
  于是,杨家余家联姻的事就进入暂停期,一边重新找找往后的吉日;
  ——一边也找找下一个合适的对象。
  送走了人,杨驻景掏掏耳朵,吊儿郎当道:
  “爹,你早说没打算往实了打啊。”
  “早告诉我,我也省得做那么多准备了。”
  他推推衣服里窜位置的垫子。
  杨戎生没好气道:
  “人家家是二品实权的尚书!”
  “你这讨狗嫌的东西,还没轮到对面给你面子!”
  余桓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心里也暗暗思忖着他瞒下的事。
  余霜与他说的并不只那些,也并未表现地那么矫揉。
  相反,他这女儿一反柔顺地常态,直接严肃地与他说:
  “爹,这一桩婚事本就是不能成的。”
  “与其继续耽误杨家,不如早些断开为好。”
  “迟则生变。”
  余桓对她的表现十分惊异。
  十四岁的女孩子,竟能有如此果决的判断,而且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虽赞同,却还想再听听她的理由。
  余霜颔首。
  似是为了让他快些去杨府拦人,她的语速很快:
  “杨家自开国以后十分小心,逐渐卸了兵权;”
  “但,从十年前那件事来看……”
  “若有大战,依然需要杨家领兵。”
  “而爹是兵部尚书,平日中负责军中事务,到了战时也避不开战场上的事。”
  “虽说向来是文得文家女,武娶武家媳;”
  “但女儿与杨小侯爷的父辈身份太高,反而十分不妥。”
  “虽说陛下圣明,不至冤枉忠良;”
  “但女儿若是嫁到杨家去,杨余两家有了姻亲关系;”
  “那就是将能左右军国大事的两股势力杂糅到了一个小家中去。”
  “杨小侯爷代表杨府,女儿则会被视为兵部的代表。”
  “如此行事,暗藏祸根,恐会成为众矢之的。”
  “即使勉强礼成,我二人的日子也只会过的如履薄冰。”
  武侯与兵部尚书家的结合,皇帝不猜忌这家,难道是眼睛瞎了么?
  当年先太后暗中传信,择了这门亲事,是因为朝中实在是挑不出第二个够分量的反战派了。
  为了稳住先帝的态度,不得不这么行事。
  可眼下说什么良缘,什么门当户对,实则是十成十的扯淡。
  若是两家真拼到一起去,那就是在自家安了火药桶;
  放在当今圣上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余桓感慨:
  不愧是自己的女儿,眼光真是毒辣。
  听过了这一番娓娓道来,余尚书又想起点什么事来。
  抛开势力论不谈,他还有点关心别的:
  “霜儿啊,那你自己呢?”
  “杨小侯爷你是见过了的,你自己喜不喜欢呢?”
  余霜顿了一下,从谋士的状态切回了闺中少女。
  她垂眸思考,指节抵在唇上。
  过了好一会,她认真说:
  “确实是不喜欢。”
  “再看看吧,爹。”
  她根本就不想嫁人。
  管他是什么文的武的,杨家柳家,统统不要。
  幸好她早几年就摸好了这一套说辞,眼下才能唬住人。
  ……
  两家心照不宣达成了协议:
  还是让名声本来就烂的杨小侯爷丢脸吧。
  杨驻景表示没有异议。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他正常发挥就好。
  没过几天,全城都知道了:
  杨小侯爷移心改性,宁可被揍的在地上爬,也不肯娶余家四小姐过门。
  杨家对此十分过意不去,一再遣人往余府道歉赔礼;
  余府则显出了无比的善解人意,一点不见当年在朝廷上与人口水大战的硬骨头。
  一来二去,扯了十几天,几十天。
  扯到大家热闹都看够了,慢慢忘了这事。
  杨家才一锤定音:
  因着是杨家理亏,愿意让两家孩子认个义兄妹,杨家再备一份礼,作余霜小姐未来的添妆。
  余家则欣然接受:
  这样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虽然做不成姻亲,还可以作亲人嘛!
  围观群众打个哈欠散了:
  好耶!
  终于闹掰了。
  一天天净听这些破事,你们大人物家真是闲的没事干了。
  在两家齐心协力之下,终于把这过程闹的十分荒唐不堪。
  表面上看着是成了更亲密的兄妹;
  可实际上大家都清楚:
  折腾成这样,这“兄妹俩”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对方一面了。
  虽然在这几十天中,杨家余家都尽力保护着余霜,不叫别人谈论她;
  可本朝就难免还有些前前前朝挖出的老古董。
  非说姑娘退过婚就怎样怎样,怎样怎样,到处播撒一些屁话一般的风言风语。
  这就不是人力治得住的了。
  这种时候,竟有人力以外的势力插手——
  圣人听说了这件事,亲口道:
  “余爱卿的女儿孝心可嘉,感天动地;”
  “朕正愁太妃们少人照顾……”
  “不如就请这位余霜姑娘入宫,做几年女官吧。”
  虽入宫,却仍是自由之身,随时可以离去。
  这样的殊荣,本朝还是第一个。
  看来皇帝也真是向着自己的母家,竟愿意这时候亲自出来为表弟收拾局面。
  也幸好有这句话,才把余波都硬生生平下去了,这件事无惊无险地结束。
  到了今日,若再提起,大概也只剩下一句:
  哦,杨家小侯爷还没成亲啊。
  ……
  沈厌卿微笑道:
  “外人都说是陛下向着杨家。”
  “臣却觉得,陛下做这些是为余霜姑娘好。”
  姜孚有些不好意思:
  “嗯……毕竟是驻景先惹的事。”
  “余霜聪慧有志,合该如此。”
  “当时也是确实缺人……”
  沈厌卿轻轻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
  “陛下这样的心思,就是放在世上,也挑不出第二个来了。”
  姜孚替他把软枕抽走,看着对方躺下,说话的声音也轻下去。
  好像在怕语调一高,就惊走了老师来之不易的睡意。
  “我只是想着,”
  “若天下的人各能顺心遂愿地活着,那就是最好了。”
  第57章
  沈厌卿做了个很短的梦。
  梦里他着月白衣裳, 穿过曲折回廊,穿过花丛,穿过层层帷幕。
  有虫声鸟鸣, 有涓涓流水声,绕在身畔。
  他因此身心都轻盈起来, 甘心走在这似乎无休止的路上。
  姜孚在路的尽头等他, 一身红衣。
  和他以前所梦到的都不同。
  这一次的姜孚, 是成年后的面容。
  他走过去,姜孚就低下头看他。
  眉峰投下阴影,眼神如春水般柔和。
  和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一样, 姜孚执起他的手,说出相同的话。
  “本王,一定不负先生。”
  沈厌卿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忽然发现自己的衣服也变成了与对方一样的红色。
  云肩霞帔,鸳鸯图。
  两只鸳鸯, 都是晃眼的彩色。
  鱼水纹中,荷花挺出水面,鱼儿跃起,去抿粉白花瓣的尖。
  沉溺于欢愉之中,全然忘了一切苦恼。
  这是一套婚服。
  沈厌卿本该惊讶,本该慌张,可实际上心中却一点波澜也没起。
  或是因为在梦中,他的一切思绪都柔柔地化作了泡影, 飘在空中。
  就像是被温水洗净过那样舒适。
  明明是有奇怪的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