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他做不到像过去那样澄净,抛下一切过眼光景,一门心思只做一件事了。
  上了年纪,果然就会衰退。
  所以无论是当年的蜉蝣卿,还是如今的皇帝暗卫,都只要年轻的;
  白纸一样,根骨又未长全,满腔热情,说什么都往心里记——
  到了他这个年景,思绪体力都跟不上,也只剩下一颗心了。
  “确实如此……”
  对,对。
  心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吧。
  “就烦请你传话了。”
  沈厌卿做出一个微笑来,和以往的每一个都一样自然。
  帘外沛莲正拎着两个小孩儿,悄悄往后面去,要躲过他们再训;
  丰荷极有眼力见地转进屋去了,不知是熨衣服还是什么别的事;
  宁蕖则站在墙角,眼观鼻鼻观心。
  二十二认真点一点头,倒有了几分严肃。
  “帝师放心,我一定带到!”
  ……
  这几日算是难为御膳房了。
  照常理来说,要他们做几千几百种不重样儿的也未必有多难;
  可这几日陛下一令往披香苑送,就只要最新鲜的样式,最好的材料,哪怕从陛下自己的份例里扣,也要抠出这一份儿来;
  更别说陛下要是在披香苑用膳,则更是折腾的人仰马翻。
  披香苑当下住着的人是谁,至今还是保密的,也没人不惜命敢去好奇。
  可只要是个人,就总有喜好,偏爱什么,讨厌什么,总得有个信儿吧?
  只要抱着这么个心眼儿,旁敲侧击地一问,就总能半柱香里就得到御前大太监的亲切问候:
  “不该问的别问!你有几个脑袋?”
  苦哇。
  送菜的小太监匆匆查验过,交接过,就准备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与他交接的披香苑总管倒是和气,面相就是个好心的,他还奇怪,怎么总有人传此人的谣言?
  说他不仅与安芰情同兄弟,手段还比安芰更内敛成熟些,不好招惹……
  他摇摇头,不愿再多想,问候过就赶紧走了。
  宁蕖接过东西,带进去,交给其他人去布菜。
  他看得出今日陛下笑得有些勉强,神色里带着不安,说话间总是欲言又止。
  他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宫里消息传的快,二十二向上报过帝师身体的事之后,他们也都被知会过了。
  不仅如此,还叮嘱他们,平日里切莫提起。
  他猜想,这是因为陛下心里难过,又怕提起后一再暗示反而引得沈大人不舒服。不过究竟如何也无所谓,他只照着吩咐办事就是了。
  桌上不许上酒,许多寒性的东西也都被剔出去了,计较的十分精心。
  沈大人也不再像上次那样频频说笑,给陛下夹菜了,只各吃各的。
  表面上是一团和气,可好像总有什么在空气背后绷着似的。
  又要说什么呀?
  他知道正事不会在饭桌上提,于是烧水煎茶去了;
  待这月的第十三样新点心一上桌,沈大人果然拿出一用手帕裹着的物件:
  是一滴水蓝色的玉,顶上镶了银,做成一只耳钩。
  沈厌卿拈起它,凝眸朝姜孚道:
  “此前答应过陛下要解释此物。”
  “而今陛下来了,正是我该守诺的时候。”
  姜孚却抿了抿唇,手上攥住了衣服衣角,向前倾身:
  “不,我有话想先与您说。”
  第49章
  沈厌卿一怔, 将玉坠包回绢帕中。
  “自然是陛下先说。”
  他回得很自然,手上捏紧的动作却暴露了其微妙的心情。
  沈帝师与当今圣上相识十四载,只要一个眼神, 就能读懂姜孚心中所想;
  即使现在,他也能立刻通晓。
  ——他知道姜孚要说什么了。
  这年轻的君王做出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 迟疑半晌, 终于开口:
  “我写的那些东西, 您看见了……我原是想瞒着您的。”
  他犹豫,却不肯停下,很坚定地说了下去。
  “但既然挑到了明面上, 就理应向您解释。”
  “学生顽劣,未见得有什么出息,又怕您误会……”
  误会?
  沈厌卿眉心一动。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有转机么?
  “因此学生以为,该当面向您说清楚。”
  姜孚的眼睛动了动。
  他的长相生的极温和, 只要略略一低眉,自然而然就是一幅可怜样。
  像他的母亲。
  沈厌卿忽然想起在皪山上见过的杨大侠,心中一阵起伏。
  当年先帝是不是也是不够小心,才被这样的神态骗过呢?
  姜孚的目光从他脸上一寸寸扫过去,又停又移。
  好像有千万种情意蕴在里面,又好像这是最后一次注视他的老师。
  那目光接着向下,如一道温热的眼泪,擦过帝师的下颌, 脖颈, 然后是衣襟。
  虽柔而慢, 却没有过分探究的意味,只是在认真看着自己所珍视的人, 要将对方的一切形貌都刻进心里去。
  沈厌卿抿紧了唇,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君主,逼迫着自己不许移开视线。
  他觉得那眼神太烫了,他承不起那份情。
  姜孚抓住了他的手。
  这年轻的学生猝然抬起头,正直直望进师长的眼里。
  不逃避,不隐瞒,也不畏惧。
  因为胸中的心脏正烧的红而热,于是他就兴奋起来,又变得能承受任何的后果了。
  他的手比师长的温暖得多,他也期待能将这份暖意就这样传给对方。
  “……”
  “我爱您。”
  “我希望您能永远在我身边……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您爱护我,我敬慕您,让别人都以为我们是一体同心的。”
  “但并不是要禁锢或是限制您,只是我有如此的愿望而已。”
  “您是自由的,这一点上我决不食言。”
  沈厌卿蹙眉:
  “臣怎会在这样要紧的时候离开?”
  文州不安定,又有人借着惠王的名头要起事,北边更有外敌……
  便是阎王叫他,他此时也不敢走。
  “那些事我都应付的了,难道让您白教我么?”
  姜孚微笑,沈厌卿却觉得那笑容里是苦的,于是他又匆匆解释道:
  “也并不是说我只为了这些才愿意留下……我……”
  他不知道要怎样说。
  他从认得字就是为了姜孚在活,他的一切都被培养得那样特殊而迎合姜孚的喜好。
  被捏成了这个样子,他出宫去也是不能独活的。
  沈厌卿咬了咬牙,按下所有的羞耻心,艰涩吐出几个字:
  “我原就是为陛下而生的。”
  他被培训,被选拔,被逼着去杀死自己的兄弟姐妹。
  学着逢迎,学着勾心斗角,学着伪装自己。
  他所见的,所说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姜孚能走到那场竞争的中心去。
  蜉蝣卿从不是什么“公子”或是“书生”。
  他只是一个巢。
  温软的,柔和的,为主上挡风遮雨,从不求别的东西。
  姜孚握紧他的手:
  “那难道不是让我更加名正言顺地爱您么?您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都知道的。”
  “但……”
  沈厌卿苦笑。
  但这怎能算真正的爱慕呢?
  他只是迎合,无限度地去溺爱和包容,不肯在这份关系里给自己留一分一厘的地方。
  这是引诱,这不是常理中的爱。
  沈少傅,沈帝师,沈十七下了决心,要将那颗递进他手里的心推出去:
  “陛下尚年轻,于此事上不能算是通晓。”
  “就好比梦想揽月而去的人,吟过一千一万首诗,实际也不过爱的是自己心中的月亮。”
  姜孚看起来却并不慌张,甚至有种游刃有余般的从容。
  “我竟不知,天上的月亮与心中的月亮有什么不同?”
  沈厌卿摇头,他也冷静下来了:
  “天上的月亮有圆有缺,陛下心中的月亮却日日满盈皎洁。”
  “天上月一年只圆一十二次,陛下心中的却从没有消损。”
  “陛下所爱的,实是世上不存在之物。”
  他尽可能委婉了,争取不把“是幻觉”这样的话说出口。
  姜孚答他:
  “若是没见过天上月亮盈满时的光亮,自然心中也不会有这样的印象。”
  “我有我的道理,老师不明白而已。”
  这学生敛了敛神色,依然认真向他说着:
  “我也不过是一时贪心,想要诉出自己的心意。”
  “我愿意将我的心捧出来,这是我自己的事;”
  “而您是否愿意,您的心又要给谁——我以性命发誓,绝不会干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