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在她们说话时,阿尘已经将传送梯调度到六十七层,人们乌泱泱地拥着走,又放声大笑,笑她们竟然还能撑到被救治。多了不起!
  安鹤站在原地,没动。
  她全身是血,衣服被菌丝刺破了好几处,怎么看都是失血过多的样子。但又站得笔直,跟没事人一样。
  海狄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她:“咦?你不去医院吗?没受伤?还是伤好了?”
  安鹤往右跨出一步,拉住骨衔青的手腕:“你们先去,我和她还有事。”
  什么事?海狄想问又没问,意味不明地“喔”了一声,笑嘻嘻地带着薇薇安一起走了。
  五指收紧,力道很大,骨衔青感受到腕骨一阵疼痛,她心脏突突狂跳起来,安鹤给她的压迫性很强,隐晦的危险在周边滋生。
  ——两人都知道事情还没完,一个旧的神被吞噬了,新的神诞生了,她和安鹤的账才摆到台面上清算。
  骨衔青笑起来:“轻些,痛。”
  安鹤善解人意地松开了她,抬步往高塔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说:“我算明白了,这就是你说的献祭?”
  她稍稍歪着头,笑起来露出犬齿的牙尖,眼神里带着她俩刚认识时那种俏皮,可是那双眼睛还是红色的,杀戮的红。
  骨衔青却又迎上来,亲昵地圈着安鹤的胳膊:“你这不是没死吗?”
  骨衔青又拉上了面罩,抬手时衣服往下缩了一截,露出皮肤上挤压的指痕。染血的外套已经脱掉了,红色衬衫领口、肩窝和腰间的布料都被血润湿。她挨着安鹤的肩膀往外走,很闲适的样子,肌肉却紧绷。
  安鹤轻笑:“那我现在没死,符合你的期望吗?”
  “当然。”骨衔青去牵安鹤,五指挤进指缝紧紧相扣,“我当然希望你活着。”
  “你现在说谎的话,我可是知道的哦。”
  安鹤轻描淡写说着恐吓的话语。骨衔青心尖颤抖,她无比清楚,安鹤现在真的有能力做到,她是神明的伴生物,和神明之间的连接,也一起被安鹤吞噬掉了。换句话说,安鹤是她需要“供奉”的新主。
  安全。但又无比危险。
  唯一改变不了的是,神不死,她没有自由。
  骨衔青该庆幸的是,安鹤不会随时随地探别人的思想,安鹤是正义者,是充满大爱的人,骨衔青没有接收到被侵入的信号,所以她仍旧和往常一样。
  “小羊羔,带我去找我吧。”
  “嗯,答应你的事还没完成呢。”
  她们亲昵地说着似是而非的情话,手心传来的温度暖热的,带着血液的黏稠。她们都浑身是血,都面带微笑,语气缱绻,可心里盘算的,都是谁死谁活的事。
  果然刻骨铭心,让骨衔青一想到就痛,就心口发酸,就血液沸腾!
  ……
  走出高塔,刺破云层的几束光,恰好就照在塔身上,安鹤抬头望去,终于看清了这座宏伟建筑本来的样子,墙面反射着光,银闪闪的,很美丽。
  而更远的中心广场,依旧被乌云笼罩,黑雾和藤蔓还未完全褪开,萦绕在剩余的神明伴生物旁边——那些骨架,还没人清理。
  安鹤原本能够像抹掉菌丝一样,直接抹杀掉使徒,但她没有杀死这两具白骨。
  她没有杀死骨衔青,或者说还没有。
  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阿尘还留在机房,整个绿洲拉开了光明的帷幕,只有安鹤和骨衔青在走向未散开的黑暗。
  远处的火光旁若无人地燃烧着,中央广场的青石板上,残留着大量黑藤爆炸灼烧后的汁液,三十一具残骸就这样出现在火与灰的尘土中,二十九具已经彻底死亡,有些头颅扭断,骨节残缺,骨衔青下手时的残忍展露无遗。
  只余下两具相邻的白骨,胸腔里还开着一红一白的花。
  安鹤打眼一扫:“你的本体在哪儿?”
  这个问题安鹤根本不需要问,但是她想看看,骨衔青在这件事上是否还要对她说谎。
  骨衔青昂了昂头:“离你最近的那一个。”
  飞在上空的一只渡鸦将一切尽收眼底,就算骨衔青不指明,安鹤也一眼锁定了最中心那具玉化的骨架。
  它太显眼,像骨衔青本人一样,即便躺在灰烬中心,也一眼就能把人目光篡取,再挪不开。
  遗骸很完整,静静平躺在青石板上,仿佛只是睡着了。玉化的骨头透着独特的光泽,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冰冰凉凉的触感,残存的黑藤蔓绕着腿骨往上爬,缠绕脊椎,收紧。
  明明是一具枯骨,却在肋骨下心脏的位置,开出一朵红得滴血的花,重瓣,舒展,和古尔弥娅墓碑上雕刻的玫*瑰相似。它开得太盛,生机勃勃,甚至稍稍崩裂的骨缝中长出几抹沾了尘的青叶。
  真衬骨衔青的名字。哪怕死了也一样。安鹤想。
  这样的东西,要留着吗?
  不好吧。
  安鹤用血淋淋的手捂了捂眼睛,手掌之下,红色瞳孔急速收缩。
  其实,她能“感受”到骨衔青,是能够操控对方一举一动的那种“感受”,毫不费力,随心所欲,比动动手指头还要简单。
  这样的白骨是被夺走自由和魂灵的产物,红衣使徒是邪神的“遗产”,安鹤吞噬了神明,接过了“遗产”,她还有一个没被骨衔青损坏的大脑和心脏,不费力气和骨衔青的嵌灵重新建立了连接。
  只要她想,她可以让骨衔青去做任何事,哪怕要骨衔青去死,骨衔青也会“甘愿”自戕。
  原来如此,安鹤感到头皮发麻,感到心跳加速,同时一种突如其来的掌控感像毒蛇,攀着她的脊骨上升。
  这一刻,她全然明白了骨衔青的动机、谎言、恐惧和决心,以及骨衔青刺杀巨茧时为何那般疯狂到不顾一切,当时的骨衔青甚至完全不理会她还在茧的中心。
  骨衔青分明是想将她一起杀死,一举两得。
  但她们还是站在了这里。
  这就是她在骨衔青家,用[时间重叠]看到的未来,未来只有她们两个人,没有其她人。
  所以安鹤知道自己会活着从高塔出来,骨衔青也安然无恙。并且,骨衔青还是要杀她,躲不掉。
  安鹤捂住眼睛轻轻地笑,当初她使用[时间重叠]时,感受到的是愤怒、怀疑、背叛。可时间重叠只能展示影像而展示不了情绪,当她终于走到这一步,感受到的却不是浓烈到让人血脉偾张的报复,而是狂潮一般的兴奋——
  她终于深入了解骨衔青了!从言行到内在,从血肉到骨髓,比骨衔青自己还要了解。
  这种反常的念头让她跃跃欲试,骨衔青总能激发她身体里最阴暗的情绪,她不再是理智、冷静、无私,而是任由原始情绪自然释放。
  她会耐心等待,像蛰伏的兽,等骨衔青来杀她。
  有些泛凉的触感覆盖在安鹤手背上,接着,骨衔青拉开她的掌心,凑近细看:“你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安鹤带着笑容问。
  “很红,你在异化。”骨衔青用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拇指按下她的下眼睑检查,安鹤眼睫轻轻颤抖。
  骨衔青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安鹤歪头,眷恋地蹭骨衔青的掌心,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关心?还是打听?安鹤小声说:“伤口不舒服,心脏也在痛。”
  “心脏吗?”骨衔青目光下移。“它在你身上,流传下来了。”
  “为什么这样说?”安鹤明知故问。
  骨衔青给她解释:“你不是杀死它,你是吞噬了它,它还在。它身上的东西,也在你身上流传,所以它是不朽之神,流传到别人身上也一样。”
  安鹤并不意外,她已经有过体会。
  但她轻描淡写,笑道:“放心,我会解决的。”
  骨衔青笑着不说话,她们短暂沉默,手还握在一起,互相看着彼此,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十分亲昵,却对彼此的意图心知肚明。
  夹在中间的空气成了一张薄膜,沉默的重量太重太尖锐,薄膜承接不住,向中心凹陷,即将刺穿。
  ……
  骨衔青不再避讳谈论神明,因为对方是安鹤,不会无缘无故伤害她。
  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个不错的结局。现在,她的生命、思想,都被系在了安鹤身上,她成了安鹤的一根骨头、一根神经。在某种意义上,她们合为了一体,只要她们想,从肉。体到精神上,都可以无比契合,是真正的骨血相融,再没有什么能分开。
  听起来还有些浪漫——
  是这样吗?没有吧。
  骨衔青露出笑容,笑意越发浓烈。这是她千辛万苦想要的?给自己找一个更安全的牢笼?哪怕对方正义到毫无危害,是她最亲近的人,是好事吗?
  不是。
  她这样的人,仍旧会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害怕某一刻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就像安鹤最初在她梦中那般挣扎厌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