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70节
  烦死了,郎无心没回头,走远道:“我不吃。”
  一块半黏不黏的雪花酥而已,况且本就是她自己得来的奖品,郎辞听了她确切的答复,反倒像是路上平白捡到钱一样,嘿嘿偷笑起来。
  郎辞满心满眼盯着这得来不易又意义非凡的糖块,都没注意到自己正擦身而过一道路口,肩膀和一个人重重一撞,愕然间,那块雪花酥脱手飞出,落到正从马车上下来的另一人身上,黏腻的糖色在宝蓝衣料上砸出一个不浅的痕迹,又骨碌碌顺势滚下来,沿途制造出一条浅黄色的长痕。
  她的眼睛追着糖块飞走,后知后觉地才看到被砸到那人,那人肥头大耳,面色燥卒,正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郎辞这才发觉到街道上反常的寂静,眼前所有人都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她这才发觉自己可能闯下了大祸,她不知道这人是什么官阶,但她能知道他今日似乎本就心情不佳,郎辞慌张道:“对、对不住……我……”
  那人仍是没有说话,郎辞的目光求救似的转向前方的郎无心,她也微微蹙着眉,正往自己这边走来。
  “府尹,这小孩蓄意冲撞,又像是练武的,说不准不怀好意。”侍从看眼色道,“这官服可是新的!这样被抹了糖色,莫非是代表着……”
  那府尹守挥了挥手,似是没心情谈,只道:“给她个教训就算了,别见了红,晦气。”
  只两句话的功夫,仅仅两句话的功夫,郎无心尚未来得及走到面前,郎辞的右手就被压在车轮下面,五指尽数碾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斗武天元转瞬沦为梦幻泡影,小屋重又浸泡在无尽的眼泪里,桌上做好的饭菜早已凉透,郎无心面无表情地坐在木桌旁,听着内室传来母亲崩溃般的悲鸣声,她哭得快把肺呕出来,仿佛恨不得是自己手指断了:“为什么就恰巧碰上他们……为什么就恰巧是今天?!为什么要走那条路,一块糖而已,傻孩子,我吃不吃又有什么所谓啊?!”
  郎无心起身,走近榻边。母亲双眼已经红肿,紧紧抱住了她,低声道:“无心,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有逞一时之气也跑过去,不然,娘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郎无心从中听出了一丝咬着牙的责怪。
  郎辞见她进来,虚弱地开口道:“姐……”
  郎无心道:“什么。”
  “没事的,不要担心我。以后,也还能习武的。只是,明日的比武,应该没有办法了。”郎辞嘴唇发白地伸出完好的另一只手,强笑着道,“他们不知道吧,我可是个左撇子!”
  蠢货。
  以为我会握住你的手?
  你在安慰我吗?受伤的不是我,我也不会因为没能保护好你而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
  为着如此啼笑皆非的理由断送前途、认为横遭这种祸事是因自己不够谨慎的妹妹是蠢货;宁可不要命也疯了似的跑去府尹门前大闹要说法、什么事都没办成又被蛆虫惦记上美貌的母亲是蠢货;要大难临头了还不逃,想出一劳永逸却九死一生的法子的自己,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天将亮时,郎无心将尚昏睡着的郎辞摇醒,轻声道:“到时间了,起来,走了。”
  郎辞昏沉道:“什么……”
  “陈府尹的人把母亲送回来了。”郎无心冷道,“这个人我已打听过了,犯了事被下调过来的,臭名昭著。送回来不是好事,他接下来会把我们杀了,母亲掠到府里——当然,母亲也活不了多久。”
  郎辞猛地睁眼,手上的剧痛尚在,她惶惶道:“那怎么办?!现在逃走吗?趁他们还没发现的时候?!”
  “没有用的。”郎无心道,“没有马车,谁也不敢载走我们,能逃去哪里。”
  被他看上的人,就从没有过好下场。
  郎辞茫然道:“那你为什么说要走……”
  “去府里,他们守卫松懈,不会想到我们会去而复返。”郎无心平静道,“杀了他。”
  “……”
  “不、不行的。”郎辞瞳孔巨颤道,“那是新上任的府尹啊……”
  “正是因为新上任,所以树敌众多,仇人亦多,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联想到我们身上。”一个没长眼的穷人家孩子冲撞了贵人,被碾断了三根还是五根手指,死了还是没死,这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郎无心淡淡道,“你不是能用蛇族的天赋吗?尽管只有一点,用幻境试着潜入,不难吧。”
  习武是为了保护好人,行侠仗义,怎可以用在这种事上!郎辞激烈道:“可我怎么能杀人?!”
  郎无心道:“那就可以等着被杀吗?我,你,母亲,一起被杀,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郎辞:“我,我不能——”
  “你可以。”郎无心不由分说拉起了她的手,道,“就像他们可以轻易碾断你的手指一样。”
  天刚露鱼肚白,一座小肉山似的新任府尹倒在榻上呼呼大睡,那珍贵的不得了、抹上一点糖痕就天要塌下来的宝蓝官服被破布似的随意丢在一边,他睡得唇角流涎,似乎还在畅想明日佳人在侧的美好愿景。
  郎辞还是满脸空白的样子,似乎丢了魂,郎无心没有等她醒过来的闲情逸致,一匕首戳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失手。或许是因为她只杀过人,没杀过猪,那匕首一入体内便被一层滑溜溜、肥润润的肉给夹住,刀尖不慎滑了出来,府尹发出一声痛叫,霎时惊醒,暴怒地将她摔在了地上。
  痛,动不了了,郎无心奋力捂住他的嘴,对身后的郎辞紧迫道:“快!”
  郎辞站在原地,握剑的左手不住颤动。她完全没有被说服。无论郎无心怎样说,她还是越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她是一个好人,好人需要善良,善良的人不能杀人,习武是为了行侠仗义——
  郎无心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了,艰声道:“快……”
  郎辞动不了,她感到自己的腿肚子僵软无力,像在抽筋,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郎无心的脸逐渐泛红、泛起紫色,看着她的手伸出来,五指徒劳地屈张着,那是一只完好无损的手!
  “……啊啊啊啊!!”郎辞闭着眼睛冲了过去,她用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将那人的脑袋扯了起来,随即,剑光一闪,她一剑莫说割喉,都险些将整个头颅都斩了下来。可她还是没有停手,一剑一剑继续捅着,鲜血四溅,落了二人满头满脸。
  郎无心自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时,郎辞还在胡刺,地上的人已经不成人样了,她抹了抹脸,上前抓住郎辞的手,道:“好了。”
  “死了吗?”郎辞茫然道,“死了没有??他好像还在动啊!!”
  下次再动也只能是胎动了。郎无心漠然道:“死了。”
  郎辞道:“真的死了?我们没事了?真的这样就好了吗?这样就好了,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了,是不是?姐,你快,你快再看一下,他死了没有!我不敢看!”
  郎无心加重语气道:“死了!”
  郎辞这才罢手。她满脸血,又哭又笑地呜咽了起来,捂着脸不敢看那具尸体,郎无心牵着她在起早的佣人发现前原路返回,又在小河内洗干净手脸上的血迹,用事先藏在那的衣物换上,剑和匕首顺着河流冲走,郎辞一路顺从地跟着,半晌,忽的道:“我杀人了。”
  郎无心没说话。
  郎辞喃喃道:“我以后肯定不能当护院了。没有人家会要我这样的人。要是被发现了,我就完了,我迟早会被抓起来,关进地牢里,再也见不到娘和你了。”
  郎无心耐心道:“不会的。”
  “会的!肯定会的!”郎辞激动道,“既然这样,以后,还是有人要欺负我们,那也让我动手就好了。反正,只要、会把我一个人抓进去……”
  她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恐中,说起话来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像极了错乱的呓语,郎无心不再应答,只是拉着她沉默地在无人的街角处前行,直至太阳终于升起时,二人终于回到家前,然而,素常门可罗雀的家门前却反常地停着一列车队。
  当看到车队时,郎辞反应极大地哆嗦了一下,郎无心握紧了她的手,沉声道:“不是陈府的车队。”
  除了陈府以外,还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将马车陈列在外的势力……
  她在马车上看见了一抹菟丝子的徽征,霎时一怔,而后,便咬起了牙。
  该死,是郎家来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才来,若是他们能摆平,自己方才还何必走那一趟?
  两侧都是蒙面人,郎无心拉着郎辞走进门内,并未受到任何阻拦,这群人跟死了一样,半点声息都没有。随着她开门的声音,坐在桌前的母亲呆滞地缓缓抬起头来。
  那双眼睛,比才看到郎辞被碾断的手骨时还要绝望。混浊的瞳孔落到她和郎辞紧握的手上,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似被一种无法遏制的痛苦袭击,要昏厥一般,泪珠霎时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整个屋内,被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气充斥。
  郎无心背后炸起汗毛,就在她没注意到的墙角阴影处,一个面生的男人走了出来,满脸兴味地在两人身上转了转,他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道:“你们刚才去做什么了?”
  郎辞躲到了她身后,郎无心没有回答。
  她已经看出眼前这人是谁了。
  “罢了,反正不是什么要事。”那男人走近了些,俯身仔细观察道,“只是看脸,长得还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大点的,嘴巴长的像你,小点的,鼻子更像点,要说哪个是我亲生的……你不指出来的话,还真是难以辨认啊。”
  母亲木然道:“……你要,带走,去哪里?”
  “你曾经的家。”男人道,“放心吧,那里会有很多同伴的。都是同龄人。”
  “同伴?”母亲惨声道,“会自相残杀的那种……同伴吗?”
  男人笑了笑。默认了。
  令人发毛的寂静间,母亲骤然爆发,冲过来将两人重重地抱进怀里。一个十五岁了,另一个十二岁,就算不算特别高大,但也绝不是从前那样能依偎进母亲怀里的个子,而母亲却像她们都还是小婴儿一样,要把她们重又揉进肚子里,以此来躲避这灭顶的危机。她紧紧抱着二人,泪流满面道:“不要带走她们……求你……不要……”
  “不是‘她们’。”男人无动于衷道,“我只需要带走一个。”
  郎无心微微睁大了眼睛。
  “本来我打算带走亲生的,但太久没见面,我也全然不知你的近况,分不清这两个哪个才是属于我的女儿了。”男人坦然道,“你明白的,我一向不会把事做绝,更何况夫妻情分一场,自然会给你选择。”
  “带走哪个,留下哪个,由你来选,如何?”
  一个是生路,一个是死路。
  砰、砰,是心脏叩击胸口的声音,越来越急。
  小臂上母亲扣着的手越来越紧,五指都快陷进肉里,郎无心缓慢地抬头,正好对上母亲的目光。
  那是一张神情恐怖的木然面孔,好似所有负面的情绪都被揪成一团乱麻,拧在了五官上,母亲没有对她的抬头做出任何反应,而是保持着这种神情,缓缓转头,继续看着另一旁郎辞的脸。
  郎辞道:“娘……”
  她依旧没有对这呼唤有任何回应,僵硬地转回头,看着郎无心。
  她在审视。在比较。在分辨。
  她抓郎无心的那只手越来越紧,郎无心也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角,恐怕另一边也是同样,就在这时,力道一松,咯噔一声,郎无心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耳畔,郎辞突然小声叫起来:“娘,娘……”
  “我有灵根,让我去。”郎辞绝望道,“刚刚……刚刚我杀了……我也杀了一个……人……”
  母亲愣了一瞬,看向郎辞。
  那力道重又紧了。然而,就在下一瞬,郎无心背后猛地传来一股推力,她始料未及,往前一扑,摔在了地上。头晕眼花,眼前发黑,鼻腔一阵发热,血已淌了下来,流到了上唇附近。
  或许是方才那场搏斗已经令她精疲力尽,明明摔得没有那么重,她却莫名觉得这一跤好痛,比刚才要痛,比从前每一次都要痛个百倍。她周身发冷,竟一时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满脸空白地回头看——
  不远处,母亲紧紧抱着郎辞,好似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她没看自己,只是凄厉地惨声道:“无心!那是你的父亲!你跟着他……那是你的亲生父亲,他不会对你怎样的!!知道吗?!你要保护好
  自己……一定……”
  “我没有办法……不要怪娘!我爱你啊,无心!我很爱你!!比天下任何人都……可是,娘真的没有办法了!”
  “………………”
  被拎着后衣领塞进马车时,碌碌马蹄声中,郎无心最后看了一眼那株白梅。
  远处,陈府乱成一团,黑压压的都是人头,不少人正在哭天抢地。有一人策马而来,满面戾气,不慎和另一人撞了满怀,他一甩马鞭,满是倒刺的鞭子将那过路人抽掉一层面皮,那人近乎一声不吭就滚了下去,有人看不惯,愤道:“你做什么?!有这么当街伤人的吗?!”
  “笑话,你知道我是谁?”那人厉道,“我可是下任府尹,给我闭上你的狗嘴!!”
  覆在眼前的云翳散开,只余浓厚的雾气。
  郎无心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似还是没有明白。
  爱不是华服,不是言语。只是选择,只有选择。
  以及,有一种东西,是无论杀多少个人都无法改变的。
  ……她真正想要的,应该,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