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68节
  郎无心的手还覆在颈间,鲜血自指缝中不断溢出,打湿了领口,血珠落到长命锁上,她漠然看着郎辞,无动于衷地开口道:“关进地牢里。”
  痛骂声逐渐远离,她赤色的眼瞳自郎辞的背影收回,在地面那串淋漓的血痕上定了定,随即,径直踏过血迹,复又站回那道窗前。
  死寂的夜里,她好似在看,又好似没在看,直到那几人彻底将圣物带进议事殿里。
  好了。
  会是谁呢?
  ……
  月色渐淡,五掌门蔺君有些疲累地揉了揉额际,桌前几道相似却又不同的字迹摆得紧密。
  自从上次发觉二掌门的字迹有异样后,她便在暗中搜查证据,但连番下来,却得出了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结果。
  ……那异常的字迹,和二掌门的有同一种笔锋,听闻二掌门的字是由师叔所授,那师叔便是早早就大限将至退位让贤的那位,她将其生前的笔迹找来比对,竟和那异常字迹似是一人所出——可死人哪能写字?莫非是假死?这么多年来没有踪迹,又为何如今陡然冒头?
  夜深露重,叩门声忽起,一位小侍闪身而进,低声说了什么,蔺君神色一紧,立即道:“将武侯车推来。”
  她出行不便,又不欲将自己假手他人,这武侯车是三掌门雪里用玄铁捶造特制,用了不少心思,功能繁多,只有她一人能用的得心应手,其他人想坐恐怕很容易被带到沟里去。蔺君眉间紧蹙,在夜间驱车急急而奔,心中思绪如麻,却莫名有一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在议事殿见着了似是前二掌门的身影?
  四下无人,议事殿中也昏暗无光,蔺君放缓速度,停在阶前。
  在来之前,她已让小侍前去通报大掌门玄素,让其带人前来,应当不必多少时间就能与她在此会合。
  不是她一定要冒险,但人若跑了,那这难得的线索便断绝了。如今的穹苍,再这样下去绝然不行,蔺君抿了抿唇,将长针藏于手心,缓缓踏进殿中。
  殿中虽无烛火,一片昏暗,但她日日来此值守通报,对议事殿中的摆饰陈设皆已熟悉入骨,何论道路。天井上的剑阵泛着微光,还是那般令人心安,或许是因为将要临近答案,蔺君无法让自己不胡思乱想。
  这么久的试探,为何当真一点破绽都没有?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若是后者,又如何控制剑阵?
  不,不对……
  一直都没找到的理由,莫非是“它”原本就不在五人之间?
  不知何时,她的脊背早已布满冷汗,就在此时,武侯车猛地疾停,蔺君半身快要向
  前跌去,她险险维持住身体,就在此时,她忽的灵光一闪,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骤然浮现,下一瞬,她不可置信地猛地抬头——
  然而,已经迟了。
  凌厉风声中,曾任掌门佩剑如散花般朝她直落而下,剑尖在她眼瞳中疾速放大,避无可避,但穿过身体时没有带来分毫疼痛。她动弹不得,眼中的惊愕和痛惜如水泼墨般淡去,渐渐变得一片无际的空茫。
  所有思绪仿佛都在这一瞬尽数消失。
  虚幻的剑身在她周身不断转动,剑身倒映着剑身,将她围在中心,似是五面明镜,她茫然地抬目,四下观望,镜面上分别书写着“爱”、“恨”、“痴”、“生”、“死”,“爱对”恨“,“生”对“死”,最终,停留在她眼前的只有一字“痴”,砰然一声,镜子碎裂,化为纷纷碎片,落在她身上,却似雪花般轻飘飘地融了进去,再无声息。
  寂静过后,无数记忆似海啸般涌进蔺君脑中,她近乎被这剧痛淹没,抱头惨呼:“啊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景物如走马灯般疾然变幻。天妖,鸿蒙山,火龙令,穹苍,人族,妖族,完整的,曲折的,所有的记忆全都混杂在一起,期间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额间一点红痕,手中持剑,身上却着代表掌门的炎阳袍服,鲜艳无比。那人自上而下朝她瞥来一眼,眼底复杂万千,锣鼓响了,有人在身旁山崩海啸般的高呼:“恭迎掌门继位——”
  为什么她看见了徐行?为什么徐行穿着掌门服……什么掌门继位,徐行看着只有二十出头,穹苍何来这么年轻的掌门?那又是什么时候的规制庆典,不是早就已经不再启用了吗?
  这个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徐行的身影便流沙般自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茧黄色的身影,眉目冷凝,神情郁然,女子抬眼,接住了自树上飞下来的一顶斗笠,说了句什么,树上那人笑了,紧接着,二人都齐齐化为飞灰。
  蔺君并没有见过她们,心底却骤然涌现出一股没来由的酸楚怅然,但这股怅然也很快消失了,余下的,只剩一片平静至极的空茫。
  太奇怪了。所有的一切,都令人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她喃喃道:“我到底是……谁?”
  很快,她就知道她是谁了。
  剑光之间,蔺君坐直,微微握掌,那剑阵便随心动,重又安宁地回到穹顶之上,复而静谧。
  寂静中,她垂着眼,轻声道:“我是褚北,是白意远,是鞠冠玉,是柴辽,是岑山,是蔺君,我是……穹苍。”
  剑锋烁烁,蔺君最后留恋地抬眼看了看这沉默的剑阵,将手覆在武侯车旁,极其熟练地将其驱起,往殿外行去。
  她目光落在自己丝毫使不上力的膝腿上,看了一阵,只摇了摇头,苦笑道:“罢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的。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是不得不做的事。以前是她想错了,如今,她已经彻底明白了。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结局,所有选择都在为了这个结局而前进,牺牲无可避免,她要做的只是取舍,一次又一次的取舍,尽自己所能让人族在这片已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延续,千秋万载,直到她再也看不见的永远……
  这就是穹苍无可动摇的使命。
  “蔺君!”
  一出殿外,迎面而来的便是玄素,大掌门衣冠罕见地不太齐整,后方还跟着几队鹤卫,灯火通明间,议事殿仍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毫无异样,他凝重道:“你方才说……”
  “抱歉,恐怕要让掌门师兄白跑一趟了。”蔺君捂唇笑了笑,伸手将他衣领整好,莞尔道,“若我说我是太过心急不慎看错了,这般大张旗鼓的打扰你,你会怪我吗?”
  “……”玄素竟是很轻地松了口气,无奈道,“你若没事,自然是好,我怪你什么?只是,还在纠结那字迹么?”
  “是啊。不过,我想方向错了。”蔺君抬眼看了看,一弯残月挂在天际,玄素走到她身后,将武侯车推往第五峰,一如往常,她叹了口气,淡声道,“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无论怎么想都有些荒唐吧。”
  第234章 无情无义无心一“爱”,原来是这样恶……
  新小楼,再梳妆,脖颈间的伤口已精细地缝合好,用最珍贵的药凝结,仍是狰狞地像一只肉蜈蚣攀在上面。郎无心对着铜镜,将领口拉高了些,目光却没落在疤痕上。
  她在看自己的脸。
  虽说伤口看着可怕,但毕竟不是致命伤,屋内的医者却连番上阵,后来者近乎无处落脚,郎无心余光瞥见被挡在最后那几人隐隐露出不忿神色,许是因如今第五峰挣扎在生死一线的门生众多,同僚们倒争抢着来占星台医这么个小伤,不由不平吧。
  她毫无停留地收回目光,窗外,天光乍亮,泛起昏暗的鱼肚白,有人在外叩了叩门,马不停蹄地入内禀报道:“少林那些残党似是已和灰族勾结,逃遁不见,领军寻不到下落,军师,还要继续找吗?”
  “不必。”郎无心道,“毕竟是释家子弟,杀了有碍名声。将了悟与灰族勾结的情报散播出去,那时再动手不迟。”
  “是。”那人又紧接着道,“现下不少妖族都已前去无极宗和狐族禁地,黄族也已动身,峨眉对其有所动作,但并未大规模交战。”
  郎无
  心道:“只凭峨眉,拦不住的。”
  那人道:“据线人称,徐行一行人极有可能此时便在狐族禁地之中,只是那填石仍是不见踪迹。前线军部已然开拔,准备在禁地之前先行驻扎。但狐守之地地势特殊,附近环绕天险火山,只有一道冥河连接两岸,入口狭小,实难攻入。还有那些不分敌我的石雕和妖人……”
  他越说,就越犯起愁来。狐族一向在北地,人不犯它它不犯人,能维持这么多年,自然地形封闭到了极致,不仅难进,也是同样难出。哪怕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该如何取走圣物,除非徐行自己走出来。更难办的是,除了那些背靠无极宗的妖族外,必经之路还有一个叫做紫兽庄的镇落。
  紫兽庄人烟稠密,狐仙信仰根深蒂固,事到如今还供奉着什么“胡三姑娘”,年年举办狐祭。跟这群乡野村夫讲不通道理,紫兽庄还在无极宗境内,绝不会允许穹苍借道,就算穹苍强行征路,若攻打禁地,夺走圣物,那么封印一破,石雕群出,第一个踩踏而过的村庄就会是紫兽庄,伤亡惨重是意料之中的事。
  左右为难,怎样都是难办。这些都是普通人,可要是填石不见,鸿蒙山暴动,只会死比这多千倍百倍的普通人……
  “在烦恼什么。”郎无心淡淡道,“先令一个火属的修者潜入紫兽庄,假作是禁地脱出的石雕,趁夜烧尽边陲几个村落,镇上的人便会自觉危险离开了。到时再强征道路,阻力顿消,并且兼有疏散人群之效用,照我说的尽早去办吧。”
  那人思索片刻,喜道:“此法大善!”
  郎无心说完,便披衣起身,身旁鹤卫立即捧上一个小小竹筒,里头有浅浅的水声晃荡,她盯着那竹筒看了一阵,禀报那人才想到什么似的,道:“军师,还有一个消息,大掌门说,此战你就先不必上前线了。”
  郎无心道:“为什么?”
  “这……在下也不太清楚,似是五掌门说多次使用血液,身体恐怕有恙,她最近研制出一些新药……”那人迟疑道,“正好,五掌门正传唤您前去第五峰呢。军师这段时日大伤小伤不断,看着确有疲态,还是身体为上,紫兽庄那边就先由三长老带领,你大可放心。”
  郎无心一哂,心下霎时了然。
  选定了蔺君么,真是可怜人。其实,最佳人选该是秋杀吧,不论是自体魄还是自人脉上,但秋杀此时被徐行扣着,鞭长莫及,这也是无法的事。
  “……”
  出殿之时,殿前已备好肩舆。穹苍内山势陡峭艰险,又鲜少有身无修为的寻常人出行,这肩與是从万年库中找出的老物件,罩着金漆,扶手两侧有形似兽首的装饰,郎无心走近时,忽的瞥见椅背中心还刻有浮雕云纹,云纹中是怪模怪样的图案,身似蛇头似鹿,又兼有利爪,她生平从未见过这种野兽,书中也未见记载。
  莫非是从前神话中的什么生物?
  这忽如其来的思绪尚未深入,便被一抹浅淡至极、似有还无的香味打断。
  郎无心转过头去,在山道角落看见了一簇横生出来的白梅。
  这个时节,梅花早就该凋谢了,哪怕此处山势孤高也是同样。这枝白梅已无同伴,细瘦纤弱,却仍是屹立在此,平白扎眼得很,风一吹,一枚花瓣便被卷过来,沉静地落在她手背上。郎无心伸手去拂,尚未触及,指尖却一顿。
  啊,她想起来了。
  小时候住的草屋窗外,便有一株白梅,只要风一吹,她就会在满室暗香和寒冷中醒来,睁开眼时,总会有小小的花瓣落在身上……
  郎无心微微睁大了眼,面前稚嫩的郎辞尚在熟睡,脸上硌着草席的红印。太冷了,她的胳膊上汗毛竖起,只有和郎辞交叠的腿弯处能感受到一些暖热,薄薄的被子在榻上卷成一团,边角有破烂的棉絮跑出来了,上面落着三两白梅花瓣,她蹑手蹑脚地起身,将被风吹开的窗户关严实了。
  屋内仍是一览无余的简陋,这窄榻睡一个大人都够呛,两个小孩也照样显得拥挤。被子太薄了,一入夜手脚就仿佛在冰窖里一样,对郎无心来说,唯一可供取暖的用具是自己感情不好的妹妹,郎辞不怕冷,身上总像个小火炉,就算自己用冰凉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她也从不挣扎。
  小榻旁拉着一道布帘,布帘外就是母亲休憩和做工的地方。此时不闻平日里针线穿过布面的轻呲声,只听见更远些的地方传来压抑着的争论声,郎无心垂着眼,习以为常地赤脚下榻,自灶边提起一把柴刀,踮着脚走向虚掩着的房门。
  不远处,母亲又在被一个面生的男人拉拉扯扯。她被激怒了,又怕吵醒孩子,于是压低声音道:“我只是在你家做工而已,拿织物换工钱,并无他意!你放手!”
  她的怒火在那人面前宛如虚设,那人仍是带着尤挂涎水般的笑意,断断续续说着什么:“……有什么不好……很辛苦吧……暴殄天物……反正……你不是郎家的人么?”
  这些话,郎无心已能背下来了。她拎着有自己半身高的柴刀,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直到站在母亲身后为止。她走路没有声音,那男人往下一瞥,方才看见她黑漆漆的眼睛,混不吝的笑意霎时凝在脸上,他迟疑地道:“这是……你女儿?”
  “啊,无心……”母亲这才发现她,脸上一瞬闪出个有些难堪的神情,却立即训斥道,“出来又不穿鞋?赶紧把刀放下,多危险啊!”
  郎无心仍是冷冷盯着他,他很快便走了。
  动静吵醒了屋内的郎辞,她迷迷糊糊地走出来,揉着眼睛道:“怎么了,娘,姐姐……又有谁来了吗?”
  母亲没有回答,而是一人一边拉着她们的手,进屋内开始做饭了。
  母亲曾经是郎家的人,名叫郎茗,生得极美,是无论怎样粗陋的服饰都掩不住的、绝代风华般的美丽。更小些的记忆,郎无心记不清了,或许自己刚出生时是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吧,那时自己的生父还没对母亲感到厌烦,还肯为她一掷千金,那些流水似的珍宝灵器像沙一般自母亲的指缝中淌走,落入族人的手中,她是郎家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而这一切随着父亲的抛弃尽数化为飞灰。
  母亲没有按照族人的意愿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她为自己改了名字,每日都痴痴等候着爱人的回头。一年后,她遇到了郎辞的父亲,那是一个浑身寻不到什么长处,温吞和顺的男人,没有钱,亦没有势力,他足够善良,善良到节衣缩食也会保证母女二人的生活,善良到不介意母亲心中仍有着那个人,也足够懦弱,懦弱到在郎辞降生第二日便悄悄地不辞而别,再无声息。
  无法创造利益,无法找寻价值,母亲在接连被抛弃后,再度被郎家除名。她身无长物,更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只能靠打一些不怎么需要才智的小工勉强度日,却屡屡因为这个姓氏遭人误会白眼,方才那种事已不知发生了多少次,郎无心数不清了。
  “王家的短工,应该又是做不成了。”汤有些咸,滋味不算太好,母亲抿了一口,仍是忍不住黯然道,“我分明不是那种人……为何每次都会遇到这样的事?”
  郎辞看着她颓然的面色,立即把筷子放下,抱住了母亲,母亲流泪了。她还小,根本就不懂母亲为何要哭,但她很快也跟着落下泪来,两人紧紧相拥,泣不成声。
  郎无心无动于衷地坐在桌边,慢慢将那碗不好喝的汤喝光了。
  她漠然地心道,这太正常不过了。因为凭你的绣艺,根本够不上其它小工的能力,能将你破例招进府内的人家,自是冲着你的美色来的,难不成真为了你那能把凤凰绣成雉鸡的扇面吗?为什么,如此简单的道理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哭?
  母亲常常抱怨,日日夜夜都在抱怨,她身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怨气,这怨气有时冲着她,有时冲着自己。心情好时,她会说一些从前的事,在她口中,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有着天下间最为高贵的品格,离开她是迫不得已,久而久之,郎无心对此抱有的只有沉默。
  可郎辞会不厌其烦地听着,好似第一次听见那般,于是,这间小屋一年四季都浸泡在泪水里。
  十二岁那年,母亲罕见地自外面带回一柄长命锁。
  那是一柄银制的长命锁,成色不是很好,上面还有几道划痕,乍一眼看着好似用料结实,翻过来一看,却薄得让人发笑,是个充场面用的物事。在城里,谁家小姐少爷戴上这个是要叫人笑话的,连身边的丫鬟小厮都不太看得上,但对郎辞来说,却是个稀罕到不得了的玩意,她翻来覆去地看,将其举到太阳下,看着银面泛出的光泽,就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眼睛跟着一道发亮。
  母亲忙里忙外地收拾屋内,头也不抬地对郎无心道:“是你刘叔送的。”
  “还回去。”郎无心道,“这虽不算珍贵,但也不是他能随手送出来的东西,看成色,是别人的老物件,划痕倒是新的,是带出来时动作太急,不小心划到的吧。他最近在陈家当下人,那里的孩子刚过满月宴,他偷了东西,迟早会惹上麻烦。”
  母亲动作一顿,失笑道:“他说是主子赏的,又用不到,才转送给我,你这孩子,想这么多干什么?”
  郎无心看出母亲不想还。但她不明白,母亲为了摆脱菟丝子这个名头,避嫌到了极致,连别人将鱼丢到门口都要还回去,更多珍贵的礼物更是从不过手,为何独独巴着这个长命锁不放?
  “小辞,过来。”母亲自郎辞手中拿过长命锁,似是犹豫了一瞬,再看了小女儿一眼,最终还是笑着将长命锁佩在了她的胸前,用心整好位置,而后往后退了两步,拊掌道,“别人有的,我们无心也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