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66节
  那是他的身体。
  毒血化雾,沾之即枯,徐行疾停,掌心微动,一道仿若水膜的屏障将两方隔开,血网似有意识般不断向内侵蚀,流落到地上,绿草霎时荒芜一片,待到毒血彻底没入地表时,郎无心的身影也跟着消失不见。
  远处,一个没了四肢和头颅的身体倒在地上,徐行只扫了一眼,便把目光收回。
  秋杀还躺在徐青仙背上,第二个猜想也验证了。
  徐青仙问道:“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论我们此行目的,算是成功。以郎无心此行目的来论,也是成功,所以,这还算是双赢?”徐行看向密林处,阎笑寒正一瘸一拐搀着小将过来,两人的面孔都毫无血色,她扯了扯唇角,道,“以我来论,这是双输,无非是输得血本无归和输得尚能接受的区别罢了。”
  徐青仙静静看着她的侧脸,半晌,道:“嗯。”
  师妹最近总是不开心。
  “走吧,把宗退路兄的尸体收收,当粪肥了。”徐行很快便重振精神,松了松筋骨,向前走去,“还得跟怜星掌教说一说,这儿不能让寻常人靠近,味还没散掉,恐怕嗅一嗅就要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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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穹苍大师姐率众叛宗的第十日,新晋客卿长老郎无心带着一字图凯旋,此役成果惊人,所有人都没料到她真能成功带回圣物,只是损失惨重非常,除了她与一名护卫以外,三百名外门门生与领军长老全部战死客乡,尸骨无存。
  消息传入无极宗,无极掌教怒不可遏,当即驱赶了无极境内所有穹苍有关人士,关闭两宗边境通道,俨然是对峙开战之态。六宗之中,少林自身难保,却旗帜鲜明地站在无极宗一边,斥责穹苍不该掀起战火;峨眉立场暧昧,掌教至今未归;白玉门竟破天荒地选择支持无极宗,于是这时,一向不吭声的昆仑的立场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药烟袅袅,直上云霄,满目不着边际的雪白间,两位穹苍执事站在昆仑掌门殿前,许久都未见人来接待,两腿皆已麻木。
  两人神色不愉,心中恨道,可恶,下马威么?这一群倚老卖老的道士,何时也来这一套了?
  身后传来个小道童奇怪的声音:“你们还不进去吗?在外面站着做什么?”
  两人拧眉道:“未见通传,怎可随意踏入掌门殿?”
  小道童用看神经病的目光注视着二人,抱着药篮就蹦哒着进去了,过了一会,将脑袋探出来,挥挥手,喊道:“玄真子前辈说进来吧!外面太冷啦!”
  两人这才踏入殿中。
  昆仑的掌门殿并未特意生火取暖,中间那一个大药炉燃的火就已然足够暖和了。幸好,闻着是药香,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铁味,想来潇湘子掌教尚未沉迷丹学。二人抬眼看去,却见掌门座前拉了足以遮蔽四面八方目光的大帘子,倒不见掌教人影,一位中年坤道正立于帘前,这便是道童口中的玄真子了。
  “诸位远道前来,辛苦了。”玄真子敛着眼皮,缓缓道,“掌教性情内敛,不喜见生人,并无他意,不必见怪。她的意思,贫道会代为转达的。”
  “你便是玄真子。”穹苍一人开门见山道,“曾听人言,纵横碑之时,你与徐行一行人走得很近,并且早先便已相识。徐行前不久还出现于此地,我可否推测,正是昆仑主动收留了这一众人等?”
  他一副兴师问罪之态,玄真子摇了摇头,只幽幽道:“这位小友,徐行出现在此处,并不能说明什么。”
  “她住在你昆仑的后山,睡你昆仑的榻,拷打你昆仑的囚犯!”那人荒唐道,“这还不能说明什么?”
  “恕贫道直言,昆仑实在是一个想进就能进的地方,方才两位上山,除了一个半盲的师叔外,可否有人阻拦、有人通报?”玄真子有理有据地辩驳道,“莫说两位想住在我昆仑的后山,哪怕两位想死在我昆仑的后山,恐怕没十天半月都不会有人发觉。至于拷打囚犯,便更是无稽之谈了,羌笛吊在那里,嘴脸惹人厌烦,谁不慎路过想拷打几下,难不成昆仑还要替他鸣不平么?再者说,徐行年轻力壮,她一定要拷打,贫道一把老骨头怎拦得住?”
  那人瞪着眼道:“你……根本是在强词夺理!”
  “是极,正是徐行的‘强’,夺走了贫道的‘理’。”玄真子老神在在道,“二位若是心头不爽,也想来住上一住,昆仑自是欢迎。只是,二位特意跑一趟,并非是为这个缘由吧?”
  两人顿时语塞。
  玄真子如同一个滑不留手的油壶,说什么都能被打太极,实在打不了太极的就装作耳背,那潇湘子更是毫不吭声,他们都怀疑那帘布后面究竟有没有人了!
  试探屡次未果,二人心中烦闷当真无以复加,就在这时,背后还被人狠狠撞了一撞,险些摔到地上,更是心头火起,怒而转头道:“殿里这么大地方,非要往人身上走,你眼瞎啊!”
  那人缓缓自地上起身,抬眼,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眶。
  穹苍那人道:“……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在这盲女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只是走到玄真子身边,唤了声师尊,而后对他道:“劳烦让一让,你挡到了。”
  “我挡到?”那人气又不打一处来,整个殿中央就两个人,这明显是在找茬,“我又碍着谁了?”
  “我姐姐。”卜白秋淡定道,“哦,你们可能看不见。”
  两人:“…………”
  莫名阴恻恻的空气中,两人的气焰萎靡,说话也不那样夹枪带棒了:“我们此行只为确认,昆仑是否还是坚守当初六盟共议的道义,若是灵境之盟当真分崩离析,那昆仑……”
  “道义?”帘幕后忽的传来人声,“是穹苍派人抢走我宗圣物阴阳笔后,还能如此不要脸皮地闯入昆仑要个说法的道义吗?”
  这话来得太过突然,且过于不客气,直白到不像个掌教会真正说出口的话,穹苍两人和玄真子一齐露出个愕然的神情,玄真子立即上前,与潇湘子悄悄对话几句后,这位不说则已一说便语出惊人的掌教终于再度陷入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温和的玄真子。
  “掌教不善表达,但心是好的。”玄真子面对着二人,很轻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像一圈一圈沟壑,她和缓道,“昆仑当然会永远站在灵境之盟这一边,自然会支持穹苍,这一点,请穹苍务必无需怀疑。”
  “但是,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们掌教应当更为明白。”她扬了扬拂尘,正色道,“很多时候,昆仑是同伴,可比是敌人还要可怕一些啊。”
  第233章 穹苍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无论怎么……
  要维持寻常的和平很难,破坏它却太过轻易,只需一个月,三十日,昆仑道上那些撕了又贴的通缉令已无人换新了,纸页泥泞泛黄,尚有几张顽强地贴靠在墙上,远远望去,仿佛缺了口坑坑洼洼的一排门牙,碍眼得很,但即便有人亲眼看见上头画着的人在街上走,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了。
  入夏了,天未晴空多久,便进入了漫长而潮湿的梅雨期,雨一直在下,四处泥泞。
  无极宗和穹苍打得热火朝天,昆仑似乎说是参战了,又好似没有,反正有人说是眼瞧着某日晚上一堆头发花白的老道浩浩荡荡跟着玄真子出去了,不出三日便被穹苍原模原样赶回来,谁也不知个中曲折。
  但众人皆自顾不暇,粮价一高再高,钱却已经不值钱了,昆仑已算是六宗间受波及最小的宗门,情形尚且如此,不用想都知道其它地域只会更糟。赤土还在蔓延,常理而言,距离中心越近便越安全,然而前不久,鸿蒙山脉又震动了……
  对寻常人来说,压根无处可逃。
  穹苍声称只要将圣物皆尽收回,再找到被刻意藏匿的填石,一切就会恢复到原样。听闻如今的主战场在少林,新任方丈了悟是个年轻人,倒反常地很能撑,吃了大大小小这么多无可避免的败仗,降魔杵硬是没丢,不过,又有人说那是有妖族在暗中援手的缘故……
  实话而言,这些对众人都已不重要了。管它是什么缘故,少林本就是强弩之末,败逃是迟早的事,只要能快些结束,谁输谁赢压根就无所谓。
  远在边界的狐族禁地,此刻却异常地宁静。
  已入夜了,徐行盘腿坐在最高处的祭台上,仰头看着漫天闪烁的星子。身处越高,看得越远,边界处一个泛着火光的晦涩阵法逐渐成型,她不禁往附近山林处瞥了一眼,霎时失笑。
  ……难怪当时谈紫被一箭射下来在榻上装死时,第一件事是让亲信将祭台封锁,毕竟她若上来一看,便明白此事是串通的了。
  这么高的地方,底下什么弓手都无可遁形,阎笑寒说不准都是看着他的眼色才出箭的,射完族长,立刻毁灭证据,化为狐身,忙不迭从山上狂奔回来,再变成人形,一回来就见着徐行和族内打成一团,又要装作浑然不知地开始劝架,继续懵然不觉地假装自己不知道圣物奇阵,真是好生辛苦,最后在山洞里被徐青仙几脚踩得昏迷过去,终于不用装了,难怪昏去时嘴角还带着释然的笑
  意。
  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狐守之地本就光秃秃的,全是沙石土穴,狐狸们不是很爱吃菜,倒是玄真子前辈留下来的灵芝蘑菇长得很好,繁殖了一个谷仓,就算如今种不了了,光靠啃蘑菇也能撑一些日子。徐行往左一看,有个眼熟的帐篷还孤零零支在那,顿时:“……”
  “再如何美艳动人,毕竟也上年纪了。一旦上了年纪,就什么都舍不得丢,总觉得说不准会用到,就连谈族长也无法免俗啊。”徐行大发感叹道,“是吧,胡三姑娘?”
  胡三蹲在祭台中心无法动弹,阴着脸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真没礼貌。我在跟你主动找话题呢,这个时候你应该要回‘是啊’,而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徐行煞有其事道,“不然这样,握个手,我们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虽然只有她在笑,但不妨碍泯恩仇,毕竟只要一笑就行了,不必两个人都笑,徐行向来是如此理解的。
  一言不合就把这贼手伸来,胡三低吼道:“滚下去!我不想看见你!”
  远处冥河传来的水声实在太大,徐行暂且耳聋了。
  谈紫外出,总得要一只狐帮忙镇一下石雕,他在纵横碑那些时日,只能换胡三日日夜夜蹲在这里,有怨言也不足怪矣,至于徐行为何会在这里,当然是因为眼前狐族禁地是唯一一个穹苍手伸不到的地方,混战间,再出现在昆仑已是不合时宜了,况且,这里也是神女之心的暂存地,待拿到降魔杵,他们迟早也会到这里来的。
  良夜已至,繁星漫天,寂静良久后,胡三沉沉道:“……你,当真想要把天妖放出来?”
  徐行看着星云,轻描淡写道:“是啊。”
  胡三道:“为什么?”
  徐行道:“没有为什么。”
  “我不信。你定是别有目的。”胡三紧盯着她,笃定道,“你又不是妖族,把它放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徐行十分坦诚地答。
  什么意思,胡三追问道:“既然没有好处,你又为何……”
  “别问了。我回答了,你们又不信。不管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都不会信的,还徒增烦恼。不如省点思考的力气。”徐行站起身,拂了拂衣摆上的尘土,补充道,“不仅是对我,对你们也是。对妖族没好处,对人族没好处,对谁都没好处。”
  她早就知道。更多时候,是在坏和更坏之间做选择,向来都是这样的。
  “……”
  胡三突兀地默了一阵,终于开口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你不紧张么?难道,就不害怕?”
  藏匿填石,叛宗通缉,只凭前一件,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公敌。在狐族禁地都是妖族尚好,就如今她在讲话的功夫,红尘间不知
  有多少人在虔诚地希望她早登极乐不要祸害人间了云云。扪心自问,处在这样的境地中,胡三绝不会无动于衷。
  “紧张么,有一些。至于害怕么……”徐行坦然道,“倒是没有。”
  没有欣喜,没有恐惧,她只有反常的平静,好似一个熟练的画师在纸面上将要留下最后一笔,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不做他想,仅此而已。
  胡三抬头看着她,眉尖一跳,质问道:“你就没想过,失败了会是什么后果?”
  “想过。”徐行挑眉道,“不成功,就成人棍了,我还不是很想死,所以还是尽力成功了比较好。”
  趁胡三被这个一点也不好笑的冷笑话噎得面目扭曲,徐行“哈”了声,负手自祭台上一跃而下,狂风拂动她的发丝,眼中天地霎时朦胧一片。
  神通鉴幽幽道:“妖族以为你要将天妖放出来,是为光复妖族,其实你要把它杀了。人族以为你将天妖放出来,是为了灭世,因为你一切不复平静。两面都要挨打,两面都不讨好,你这个人,记吃不记打,总是做一样的事。”
  陡然冒头,真叫吓人一跳,徐行奇道:“你最近沉默寡言了不少。”
  “我已经不害怕了。”
  神通鉴透过她的双目,看着这即将夷为平地的禁地,她的记忆就是它的记忆,风声中,剑灵难得平静地缓缓道:“徐行,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你。”
  山林环抱,眼下是一条静谧的小溪流,以防下游有什么倒霉狐正在喝水,徐行赤足落进湖畔,溅起一道不小的水花,岸边,寻舟正斜倚在树下,水面银亮,白发似霜,微垂的侧脸宛如画卷,分明是在荒郊野外,却自有几分醉卧美人榻的华美风采,他已在此等候多时,远远地便抬眼看来,笑道:“师尊。”
  徐行点了点头,正要找块干净地方将水拭干,就见他朝自己张开双臂,一副要她过去的模样,徐行顿了顿,右足径直踏在他膝上,淅淅淋淋的水立即濡湿了他的衣袍,洇出一片扩散的水痕,寻舟不以为意地扣住她脚踝,往身前带了带,往下落了个很轻的吻。
  徐行习以为常地拍了下他脑袋,坐下道:“秋杀那边如何说?”
  寻舟摇了摇头,道:“不是她。”
  “我道也是。”徐行道,“只是,许久前来狐族禁地教谈紫灌顶之法的,也是‘四掌门’……”
  寻舟道:“所以,我也问了上一任四掌门的生平。是她的师尊不错,但早已死了。”
  徐行道:“确定?”
  “秋杀说,是她亲手下葬。”寻舟道,“以防万一,我找到了她说的埋骨之地,尸骨尚在,特征也皆对得上。”
  把无事掘人坟说得如此平常,这般清新的素质,不愧是她一手养大的好徒儿,寻舟看她神色,乖觉道:“我埋好了的。”:
  徐行笑道:“那是要我夸你了?”
  如今妖族都往无极宗跑,俨然有把无极宗当做是自己这边的意思,怜星掌教分明没这个意图,看这些妖族颇为不爽,又不能广而告之将其驱逐,只得闭门不见,小将倒是颇为能干,也不管什么妖族人族了,能上阵的都是好兵,再加上穹苍重心此时在少林,是以勉强能和穹苍僵持对峙,但也怕是好景不长。阎笑寒虽说老底很好,但毕竟尚且年轻,多少有点捉襟见肘,降魔杵凭灰族藏匿的力量能坚持这么久已是意料之外,徐行猜测,应当也就这几日的事了。
  寻舟见她目光落在水面上,又静了下来,似是没停过地在思考对策,他低声道:“师尊,有时多信一信别人,也没什么不好。”
  徐行万分敷衍地拿指尖勾了勾湖水,去戳里边细丝似的水草,应道:“是吗。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