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50节
  一千六百。对,一千六百。
  这个数字她怎么也忘不了,火龙令选中她的那一日,鸿蒙山脉暴动起滔天火焰,周遭一千六百条性命化为灰烬,她醒来之时,前掌门告知她,是你害死了这一千多人,纵使你不知情,但他们毕竟为你而死,你不偿命,就要用你的天赋来赎罪。
  她很惶然,又很害怕,一进穹苍,面对的便是敌意。对敌意,她能回敬的只有敌意,什么“肩负苍
  生“,跟她有何关系,她刚开始想得很简单,太过简单了——
  只要还了这一千六百条性命,她的原罪便已赎清了。
  但后来,她发现,死了多少人,是不能用救活多少来计算的。死了的还是死了,只要她没能力将他们从坟里刨出来重新活过,就不能说还了。所以,她的想法又变了。
  每救一个人,就期望要有所回报,这太难,也太不切实际了。救十个,十个里有一个就很好了。十个没有,那五十个总有了吧?一百个人里总有一个了吧?就算一百个人都不念着,那一千个,一万个……
  到最后,徐行已经记不得了,她根本记不得那些人的脸。而后,她又开始不由思索,这究竟是她给自己不撞南墙不回头找的理由,还是冲动愚蠢过后慰藉自己的借口?
  她只为了不违背自己的心。
  这就是真正的答案了么?
  徐行眼前忽的闪出寻舟的脸。
  而在五日之前,她彻底违背了自己的心,去欺骗一个最信任她的人。
  天彻底黑下来了,夜风凄清,万籁俱寂。
  青仙蓦的皱起眉,徐行抬眼,看到对方眼中忽然倒映出一簇火光。这火光来得离奇,在静夜中又异常醒目,令人根本无法忽视,她不假思索,便用掌心去按熄,但掌心一触到那火焰,火不仅未曾熄灭,反倒更强几分,熊熊燃烧,徐行瞳孔一缩,猛地翻手——
  这火焰,竟是从她自己身上溢出来的!
  “……前面!就在前面!追上她!!”
  “找有火的地方!徐行就在有火的地方!!”
  “蠢货!别挡路!!”
  徐行胸膛里充斥着一股血腥之气,耳边嗡嗡作响,喉咙里更是堵着下不去的铁锈味,她将一切感官抛却,已无暇去思考其他,只是闷头狂奔。天太黑了,她没有夜眼,本该全然看不见道路,但悲极生乐,这压也压不下去、如影随形的火焰也照亮了她的前路。
  刚刚经过的地方,是斗技场。她自最后一名打到没人愿意跟她打,都说她下手太卑鄙没有武者风范。
  马蹄踩过的地方,是平日里众人摆摊卖小蔬果的地方。幸好是晚上,老阿婆早收摊了,不然被这么踩一下,只怕连人带果子都要在地上滚。
  “……”
  没有火的地方,在哪?这附近没有河流,就算有,普通的河流也无法熄灭这样的火,她无法抑制自己身上的火焰,只要还燃烧着,追兵就能通过这亮色找到她。
  寒风如刀,转眼间,徐行又转过一道弯,眼前是——
  她急急勒马,不知不觉间,身后的追兵那催命似的喊杀和马蹄声已暂时消失了。
  眼前是一条长街,长到一眼看不见尽头,青瓦铺地,两侧有着高高的楼墙。若是白日,天气一好,这里定然热闹得很,总有人来来往往,还有小童试着爬到楼墙上双手摊平走路,然后被大人大骂着薅下来。
  这里是她虎丘崖一役后,第一次自穹苍偷跑下来时,经过的那道长街。
  那时,碧空如洗,云散雾消,她被那唐突至极的掷花洗尘惊到还以为有人暗算,连带着无辜的寻舟都被各色花花草草钗钗环环丢成了两颗花堆,只得落荒而逃,结果迎面撞上写着“纵横天下威震四方无敌救苦灵火剑尊”的锦旗,害她回穹苍被足足笑话了两个多月。
  而此刻的长街,黑压压一片,毫无光亮,亦无色彩,但徐行能听得到,内中有不少人压抑却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正逢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唢呐,吹唢呐的人技艺略为生疏,恐怕是七窍通了六窍,将这本就嗓门够大的乐器吹得仿佛槽里十头驴在狂叫,紧接着,又是吵翻天的锣鼓声,铿铿锵锵毫无章法地响了半天,徐行转头往传声处望去,却是狠狠一怔。
  整个小城,已成了一片火海!
  不,烧起来的都是些偏僻的、平日没什么人会去的地方,还有街道之上一簇一簇小小的火苗,火势虽没大到无可控制,却也引人注目,燃烧处漫地漫天,在这汹涌到四处皆是的火光中,她身上的火焰竟也显得黯淡了。
  吵死人的唢呐锣鼓齐奏中,有六大宗门生的怒声穿透天际传来:“你们在干什么?!!找死吗?!!”
  中气丝毫不输的大婶应道:“我兴致来了大半夜想烧我自家库房,与你何干?现在连这都要管?滚滚滚,又没烧你家!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不滚就留下来灭了它呗,反正库里没粮,就像你们少林寺里也没真和尚啊。”
  “我就爱在街上玩火,我就想尿床!我倒立着玩,我玩一宿!”
  “还不兴人提前练一练唢呐了?我隔壁家老大爷前几天被你们那蛇山吓得中风,应该没几天就过去了,我先练练不成吗。什么,吵到别人了?你看看我左邻右舍的有意见吗?”
  “没意见!舒坦,睡得香!再大声点,把楼下的狗赶紧赶走!”
  有执事又惊又怒道:“你们这是在妨碍抓捕!!”
  那泼辣大婶极为不屑道:“那你把我们全抓进牢里呗。哦,牢也被烧了。”
  “……”
  难怪后方的追兵跟丢了。火,看不见,声音,听不清,又是深夜,所有人一股脑全聚在街道上,灵境不可能真对城民强用手段,就算真要抓,要把半个城的人都抓了,哪有地方关?
  长街前,徐行的马停了,青仙下马,站到一旁,两人就要分道扬镳。
  靠近了些,借着火光,徐行勉强看清了站在最前方的那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手中都拿着一些按灭的火折子、木柴,但都是……不认识的面孔。至少,她记不得了。那几人看见她,呼吸一滞,竟是不由得往后恐惧地退了半步,再睁大眼睛仔细确认后,面上才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
  徐行下意识用手抹了抹脸。手上红红黑黑,全是抹下来的血迹,她再垂头看了眼自己,才刚换上的新衣,经过一番生死角逐,别说算不上干净整洁,都快烂成什么样了。头发也是,全散了,看上去,一点也不“纵横天下”,更不“威震四方”,没有灵火,也不是剑尊,倒切切实实像个狼狈不已的亡命之徒了。
  可她现在没有办法顾忌这些了。就像她知道,这是这些人为自己争取的那么一点时间,她连在这里停留都不被允许。她一时竟有些无措,想着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座下的马儿紧张地打着响鼻,她一夹马腹,自顾自迈步前行,小步奔跑,直至往城外狂奔。
  没有阳光,没有鲜花,没有欢呼。只有一束束沉默的目光送她离开,狂风拂面间,徐行的余光忽的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欢喜拿着糖豆舍不得吃的女孩长大了,个子高了不少,被烟熏得灰头土脸,和她一样脏兮兮的,紧紧盯着她奔来,面上又露出上次看着她画像时一样的神情,皱着双眉,嘴角往下撇,又不想发出声音,看起来真是既难过又滑稽。
  她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见她大张着嘴,似乎很想很想对自己说些什么,说一些早就想说的话,但大声了怕追兵听到,小声了自己又听不到,嘴巴张张合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傻站着揉了揉眼睛,放下手,眼泪也跟着淌下来了,在脸上划出不少条白道道,汹涌不停。
  徐行嘴里忽然涌上了一点点糖水的甜味,和太阳晒在脸上微微发烫的感觉。
  她叹了口气,在马匹即将冲过那孩子身边时,陡然放缓速度,倾身轻轻用指腹将她的眼泪拭去。
  动作实在太快了,只一瞬,像是清风拂面,那道浴血的背影就在众人眼前消失,女孩呆在原地,差点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少顷,泪如雨下。
  “……”
  青仙面无神情地站在长街入口,看着那道红红物体在诸多无脸物体的目光中消失,她想到徐行方才和她最后说的几句话。
  “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徐行煞有其事道,“但,我其实还是相信世上是有无需回报的爱的。”
  又是这老生常谈的话题。青仙坚持道:“没有。”
  徐行道:“是有的。”
  青仙还是说:“给我看。”
  而徐行这次的回答不一样了:“要看,你自己去找啊。”
  她此刻凝望着那人消失,并且明白往后不会有再见的时候,竟不知不觉,往前轻轻走了一步。
  ……
  “就站在这,不必再往前走了。”黄时雨看向这面孔熟悉的信使,眼神冷凝,“你确定,这是小徐行送来的信?”
  信使不卑不亢道:“如今这景况,九长老,我都能找到您这具尸体,还有必要送假消息么?”
  黄时雨诈死一事她能得知,还能径直找上门,此人定得知许多内幕。黄时雨翻看手中语焉不详的信件,这加密方式,也的确只有师门中人才能得知。
  他驻守在黄族,本该在这几日见到计划改变的徐行,然而徐行自无极宗守军那儿逃脱后,竟迟迟没有消息。他心急如焚,却又被峨眉和穹苍的大军牵住脚步,此时终于收到信件,得知徐行改道缘由,心中一定同时,又是巨石压顶。
  这火都已经无法抑制到这种程度了,还有前些日子那诡异的地鸣……
  应该很痛吧……看起来,就是这几日了。
  他早就准备好了。
  黄时雨目光向下,又扫过几行,浓眉忽的紧蹙。
  ……要去那个地方?那师姐岂非有危险?
  亭画所在的位置滴水不漏,唯一留的通道也必须是他或徐行的亲笔才能通过,只派这个信使定然是无法送到的。不论如何,徐行现在忙于奔波,自身难保,已往目的地进发,能传信的只有他了。黄时雨当机立断,提笔写信,盖上密函,将信交给族中一人,回身见那信使还坐在原地,未曾离开。
  黄时雨很轻地挑了挑眉,道:“还有事么?”
  “无事。”信使道,“只是外边战火连天,我等风头过了再出去,也免得还顶着灵器逃窜了。”
  这理由无甚特殊,黄时雨没说什么,转身之时,那信使竟忽的暴起,一道光芒遥遥自她掌心拍向黄时雨脊背。这一掌声势浩大,却毫无声息,只有光芒没入,黄时雨察觉什么,忽的转头。
  “九长老,我们方才说到哪了?”信使平静地坐在原地,问,“徐行写的信,你已看完了么?”
  黄时雨:“……”
  “说到哪”?看自己所在的位置,自己是出去一趟,又回来了。徐行的信自然看完了,但是,他出去做什么了?
  这零散记忆的缺失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黄时雨面不改色道:“看完了。从通道说起吧。”
  第219章 我爱你再见。
  去往那个终点,寻常时候只需要十日。
  自战役开始,徐行便没怎么休息过,博弈布局,几场围杀,不论是躯体还是意识,都已濒临极限。她想试着睡一阵子,哪怕只是一柱香的时间也好,却始终无法闭眼,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前模糊,半梦半醒间,所有想法彻底被四个字掩盖。
  要结束了。
  就快要结束了。
  昆仑身为粮仓之境,城民都
  已气愤到这等忍无可忍的地步,其它五境的景况只会更糟糕无疑。天下已经乱了,民怨四起,哪怕只是出于面子,六大宗也要分神处理,昆仑少林两宗不愿出战,与联军内部已有嫌隙,峨眉无极两宗大伤元气,黄族和剩余残党能可抵御,只剩下固守通道的白玉门,和实力保留最盛的穹苍。
  “斩首战术”。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拉锯太漫长了,拖下去对两方都没有丝毫好处,就等最后一个契机,谁能成功斩断对方的“首脑”,对方势力就将彻底失去士气,这不仅是对灵境,更是对自己。
  最后了。是最后了。
  她要前往的所在,便是——
  “虎丘崖。”军营中,亭画冰冷的指尖越过被水打湿而有些模糊的墨迹图,最终定在一道陡崖处,这里早先便被涂抹而去,不在众人考量的范围之内,她道,“撤离路线的必经之路,就是这里。”
  “怎么可能?”不必是谋士,只要能看懂地形图的人都能看出蹊跷了,有人眉关紧锁,道,“这地方是天险,易守难攻,妖族此时兵力孱弱,两侧只要事先排布弓手,对方定然伤亡惨重。前次妖族大军选择自这里经过,是因此处行程最短,且自恃兵力压倒性地强大,若非如此,它们根本不会……”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三万兵马,就算灵境事先排布,至多至多也就损失几千,剩下的兵力足够长驱直入了,如若没有徐行这个横空出世的“意外”,那一战本是毫无悬念,灵境绝对会输。
  而此刻,要从这里撤离的是黄族以及其余负隅顽抗的残党,兵力本就极占劣势,徐行还让这些妖往虎丘崖走,那么,除了全军覆没外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在场诸人没有一个赞同,言辞却都十分保守,毕竟那两个蠢货不听人言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而至今为止,徐行所有的行动都在亭画预料之内,包括下令即刻在昆仑城内部署盘查,也是最正确的抉择,若不是没料到那群拎不清的城民竟烧城也要放虎归山,只差一步,抓到徐行,这场战役早就结束了。
  “兵力孱弱,极占劣势。”亭画平淡道,“四年前的妖族也是这样看我们的。”
  她的意思,不就是双方都少算了一个徐行吗?一人反驳道:“可是,徐行似乎已经没有从前那样的能为了。她若还像从前那般,就不可能会被追杀得如此狼狈……”
  亭画看向说话那人,漆黑的瞳孔中毫无波动:“你敢笃定,这就是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