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48节
  但正因如此,修为的差距被弭平了,人数占的优势反倒更大,营长看着前方厮杀的混乱景象,不断有人惨叫着掉下山崖,血已溅得满地都是,只能沉道:“弓手!”
  流星般的箭矢自后方疾落,寻舟神色不变,使刀挡开往要害处射来的羽箭,火光迸溅,他不由往后退了半步,肩头手足已各中三箭。血自伤口处淌出来,他没去拔箭,而是猛地往上扬臂——
  前方的箭雨不过是掩护,真正要取性命的是高处那三箭,带着流光璀璨的灵力疾射而来。一箭擦着寻舟的咽喉落在地上,没地三分,箭尾仍在微微颤动,另一箭穿过他小指,最后一箭深深没入他肩头,势头太猛,只能再退半步去化卸这力气,但他本就已经踩到了最边缘,那尽头的泥沙松落,不断往下掉落碎石,他险些踩空,摇摇欲坠,在这千钧一发之刻,竟是硬生生用那只少了半截小指的左手抓住堆积的尸体,强行将自己撑住了。
  没有尽头。
  若不是这里是悬崖,二人无路可逃,才只能顽抗,但这里若不是悬崖,谁也无法不借这地利和成百上千的精锐军周旋这么久。
  腰间的绳子应该全濡湿了,不知血顺着淌下去了没有,不分敌我的、沉重的喘息声中,他听到徐行在心中焦灼地呼唤自己的名字:“寻舟,别撑了,放手!”
  不放。
  “我不会死,你会!”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竟有些咬牙切齿,不知是对这该死的天运,还是对自己,“找不到……我还没有找到!”
  死也不放手。
  他还是顾念了那么一丝她的“大局”,否则就连这一看就漏洞百出的伪装都不屑于做。但凶性被彻底激发,他怒吼一声,五指成爪,将一人贯穿,太过混乱,后方的人没能发觉这一看便是鲛人的手,只有最近的一人发觉了,眼中立刻显出恐惧之色。
  没时间喊叫,那人灵气入刀,趁着尸体掩护横扫而过,将他的五指顶端乃至利爪全都削去,血肉模糊间,那人得意心道,死畜生,这下你彻底没有兵器了,看你怎么办,下一瞬,就感到自己脚下一空,身旁的人顷刻消失,而近在咫尺的,却是那张沾满血点的,没有表情的脸——
  寻舟一口撕咬住他的脖颈,血霎时喷如涌泉,将发丝和眼睫都一并染红,那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像一条活虾一般疯狂挣扎,却不到数息就彻底僵直。再一松手,他便软软滑倒在地,头颅诡异地歪在一边,嘴还大张着,目眦欲裂。
  寻舟的嘴角还在淌血,没人想知道那是谁的,他面无表情地往地上唾了一口,鲜红的东西像一坨烂肉一样落在地上,更没人想知道那是什么。
  “……”
  石台上,又没有人了。众人大睁着眼,看那具死尸,饶是身经百战,仍旧不由胆寒。
  ……这真的是人吗?
  兽性、残毒、没有任何对同族的悲悯,却如此拼命去保护一个,到现在还不知究竟算是人还是妖的……
  一月过去了。少林境内那被碎尸万段的蛇族尸山还在光天化日下示众,都已经臭了,发出腐烂的难闻气息,妖是不敢来了,却也没有一个城民往那里走,原先繁华的街道已成一片死地,只有几个虔诚的佛教徒会偷偷趁夜里带着东西去祭拜超度。
  灰族数量尤其多,又爱四处逃窜,怎么杀也杀不净。城外的护城河里飘满了老鼠蜷缩着的尸体,尾巴很长,爪子是肉粉色的,有的嘴不那样凸的、灰绒绒的小耗子竟还能看出几分可爱,为防它们狡诈装死逃过一劫,门生被命令守在河道边,用铁铲一个一个将它们全都碾平……
  门生们都宁愿被派去挑红尘间的粪十天,也不愿意担起这个职务。
  这就是战争,战场之上,没有残毒,没有悲悯,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可既然是理所应当,那为何自己此刻还要为之作呕胆寒?
  因为这是他们自己挑起的战争。
  此刻他们看面前的景象,正如妖族看他们,同样兽性,同样残毒,同样毫无悲悯,那他们和妖族究竟有什么分别?徐行是人又怎样,是妖又如何,她做的事真的有错吗?为何高举除恶务尽的大旗,谁才是恶,又为什么一定要尽?那之后一切都会变好吗,还是比从前更坏?
  营长被一声丢弃刀剑的脆响惊醒,已是一身冷汗,转头看去,那丢刀之人是个面熟的领队,似乎姓龙。
  死寂间,又是一阵狂风拂过,吹得旗帜猎猎舞动,那悬崖上的身影竟往后踉跄一下,他的血流得太多,快要
  撑不住了。
  没有号令,又是一阵箭雨疾落,那人终于放弃抵抗,被一箭射下悬崖,营长几步过去,看向飞瀑下方——云雾缭绕,那道血色身影已然不见。
  “……”营长面色阴沉,自牙缝中挤出一句,“让地河那边的驻军赶紧搜查!”
  -
  石台很窄,湿冷刺骨,仅有一点点昏沉的微光自外界透进来,分辨不出究竟是白昼还是黑夜。
  一片昏黑中,有人先动了动,哑着声音道:“师尊,你记不记得,我们上一次也是同样,待在山壁上,很久很久,等那些……人……离开。”
  徐行将他的伤处全都裹好,头一次尝试用自己从没动用过的天赋,柔和的白光没入寻舟的手心,血非但没止住,反倒越流越多了,铁锈味伴随着鲛人独特的异香不断蒸腾,她道:“不记得了。”
  “我记得。”寻舟道,“是一个狐族,和一个蛇族,用别人的命暗算你。”
  那个绑着辫子的、寒冬腊月还在卖花的女孩,那个武功低微嗓门却大的私塾书生,被撤换下去的宗门长老,还有蛇族、狐族,山谷里散不去的毒气,说来奇怪,不过几年而已,却恍若隔世,这些人或妖的面目都已在徐行的记忆中模糊了。
  她的记性真的不好,能记住的事情只有那么多,记住好事、忘掉坏事,但现在看来,她选择忘掉的那些坏事,全都被寻舟记得很牢。
  “那时我们躲在山壁里,那里太狭小了,你半抱着我,怎么叫都不应,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只感觉你的体温,逐渐变凉,变热,再变凉……好多次。太多次了。”寻舟道,“然后,你终于醒了,第一句话是叫我别哭,你没事的。”
  如今是寻舟半抱着她了,他长得太大,哪怕再蜷缩着也无法将自己塞进师尊的怀里。他哑声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会哭的。”
  徐行一顿,一滴湿热的东西落在她手背上,她看不清那是血还是眼泪,可她也没法像当时一般那么轻易地说出“我没事”了。
  沉默间,寻舟近乎茫然地问道:“……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徐行道:“很快了。”
  寻舟道:“很快,是多久?”
  徐行艰涩道:“最多再三十天……就结束了。”
  她最多也只能再拖三十天了,不管是对战事,还是自己的躯体。
  她不太想再深谈这个话题,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结束,寻舟太敏锐了,她再露出一些异样,他肯定会起疑心。于是,她伸手擦了擦他脸上凝固的血痕。
  这地方不能久待。算算时间,无极宗的驻军也该撤离了,虽然没当即杀了无极掌教有些可惜,但那样的伤势,想尽快治疗只能将他送回无极宗,不过,徐行并不觉得他还能救回来。
  按照原定计划,她此时应当前往黄族,现在只能改了。该赌一把,铤而走险吗?
  每一个选择都是铤而走险。
  从这里逃脱后,她得先找个暂时安全的地方落脚,写一封信传给黄时雨,再前往此前定下的路线,和白族会合,最后抵达那个地方,所有的起始和终点……
  她还是得和寻舟分头行动,他必须得前往白玉门。
  ……可是,要怎么让他乖乖听话?
  一些时候,徐行会有些痛恨自己对寻舟的了解。因为太过了解,太过了如指掌,所以近乎不必想,就能知道答案。
  她闭了闭眼,对寻舟道:“痛吗?”
  寻舟没答,只摇了摇头。
  徐行不置可否道:“你的伤恢复得太慢了。这样不行。”
  寻舟不用思考都知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冷冷道:“不。”
  徐行靠近了些,低低道:“喝一点我的血吧。”
  寻舟:“不……”
  他感到有什么靠近了,是徐行有些粗糙的指腹,很轻地摩挲了两下他的耳根。那地方本该没什么感觉,可他一阵止不住的战栗,紧闭嘴唇,偏过头去,鼻端却没嗅到她指尖上熟悉的暖热血味,取而代之的,是她一双微微发亮的眼,渐渐逼近的、清隽的鼻梁,没有血色的柔软的唇。
  他怔怔忘了呼吸,直到胸腔一片疼痛。
  长久的寂然后,他一侧头,舌尖舐上她仍带血迹的唇角,一点一点将她的血舔进腹中。
  那紧闭的双唇之间,小小的凹陷,恐怕是这张锋利的面孔上唯一柔软的地方,徐行只是看着他,没有回应,但却默许,就像她三年前在穹苍答应自己的那般——
  若你回来还是这个想法,我不再管你了。
  他是在做梦吗?
  “小鱼。”他魂牵梦绕的人对他笑着道,“你有想过,待到一切结束,以后要怎么办么。”
  寻舟道:“……什么?”
  “你说的,离开穹苍,离开白族,我不是掌门了,也不是巫了,那该用什么法子来挣钱?替别人打工吗?”徐行若有所思道,“不行,打工没出息。我花钱总是大手大脚的,心里没个数,一不留神就兜里空了。比起打工,还是卖你的鲛珠来得快些。只是这样好像太招摇了?还是乔装打扮混到哪个大宗里去,再当一回门生——以我这个年纪,说不定运气好了还能捡个小师妹当当啊。”
  “……都好。怎么样都好。总有办法的。”寻舟生怕她改变主意似的,说得急了,险些被喉间的血沫呛到咳嗽,“师尊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难得地也笑起来,柔软道:“不过,也不着急。
  我们可以先游历,自穹苍开始,到少林,再到昆仑,每个地方都走一遍。去没去过的地方,见没见过的东西……”
  看啊,话一下子就变多了。
  黑暗中,徐行静静看着他,心道,小鱼,你还是那么好哄。从前在山上等她等到睡着,第二天还是没见着人,急得双眼通红,一个街边随便买的小玩意就能让你开心起来。现在也是,刚才都气成那样,伤成那样了,她一句随口道来的谎言,就能让你如此雀跃,要被欣喜冲昏头脑了。
  寻舟道:“师尊不是对那些街边摊很感兴趣么?到时我们可以试一试。反正,也不怕亏钱。”
  徐行道:“好。”
  寻舟道:“红尘比灵境大很多,师尊会结识许多有趣的新朋友,待到想回去了,便可以再见亭画和那个谁。师尊肯定闲不住,还要行侠仗义,我会努力,让师尊别再轻易受伤了。”
  徐行道:“……好。”
  寻舟道:“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
  徐行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好”这个字像坠了铁球一样,她再也说不出来。
  寻舟道:“师尊,你答应我吗?”
  半晌,徐行垂眼道:“……我答应你。”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沉默到让徐行不由心生不安。
  他发现什么了?
  当她将要开口的那一瞬,寻舟祈求一般颤声问道:“师尊,你爱我吗?”
  “…………”
  徐行垂眼看着地面,目光不曾移开,哪怕这地面上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她爱寻舟吗?不爱吗?绝对不是。如果是,是哪种爱,有多少,能比得上寻舟对她的爱,足够让他不受伤吗?
  她暂时还不明白。但徐行明白,这时只要点一点头,一切都会完满,寻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会比自己更迫切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已经看见曙光了,快要抵达终点了,然后,他会迎接一切完满的破灭,他会明白自己所说的那些全都是骗他的,他或许会大怒,或许会伤心,但念想总归断了,总有回到正常的那一天。
  但,她不想。
  徐行仍是盯着地面,她没有眨眼,眼眶干涩到疼痛,一点点血丝蔓了出来。
  我要留下一个无解的谜题给你,让你穷其一生都在追逐那不可知的答案。爱吗?或许爱吧,有情,是什么情?假使当初早点发觉,倘若那时勇敢一些,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爱不爱你,这压根无关紧要。寻舟,你是我的徒弟,这世上除了我,不该有第二个人拥有处置你的权力。你看到火,要想到我,看到花,要想到我,看到红玉,要想到我,看到死亡,也要想到我。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的名字,你也绝不能忘记!
  折磨吗?
  是你自找的。
  “……我不知道。”在寻舟猛地黯淡下来的目光中,徐行看着他,有些怜爱地抚了抚他的脸,坚定道,“但,我需要你……不止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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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数日,联军中两名大将违令私下前往鸿蒙山脉的事迹败露,亭画大怒,下令追责,下一瞬却被告知两人已死,一个脑袋被马蹄踩成了肉泥,另一个在返程途中伤重不治。
  此时,再对亭画这个统帅有意见的,也全都闭嘴了。
  峨眉无极两宗伤亡惨重,军心士气两者皆失,准备去攻打黄族的峨眉军部迟迟得不到支援,反倒被黄族杀了个人仰马翻,若非穹苍还在顶着,恐怕又要丢一次大脸。
  白族脱逃,不见去向,至今找不到踪迹,狐族蠢蠢欲动,黄族仍在坚守,谁也想不到一个优势巨大还是主动发起的战役会打成这个鸟样,丢脸同时,又莫名觉得痛快。
  四合院外,青衣女子打开窗户,看见几个无脸物体自门前匆匆走过,似乎在商讨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