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29节
  亭画一字一句地道:“……反正,她不会受伤,也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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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蒙山脉。
  两年间,昆仑设下的阵法越发密集,只是这阵法有个坏处,那便是维系着阵法的人一死,奇阵效力便会逐渐减弱、直到溃散消失。昆仑的老道士们何时升天这是个难解的谜题,是以偶尔阵法会出现没守好的空隙,也有不怕死的仙门之徒会趁隙闯进一观,但此山近年异常的平静,竟也没出过什么问题。
  只是今日,平静已被血染。
  徐行足下有一具尸体躺着,肩上白孔雀的翎毛已经掉在一旁,被踩得都是泥土。她俯身,将这无人掩埋的尸首翻过来,那是一张过分年轻的面孔,表情还停留在狰狞厉色上,肩饰掉了,手上握着的刀柄却仍死死攥着,一枚长针刺入胸口,只留一点点末端在外面,这便是他的死因。
  在他近处,一个白族害怕地蜷缩着身体,头上有破损,里面的血混着其他颜色淌了一地,景况惨不忍睹。
  肯定都是活不了了。
  徐行将两者的尸首都放好,眼睛合上,起身远望,这样沿途倒在路边的尸首零零散散还有几具,白族居多。她见过的尸体很多,这太明显了,几乎一眼就能推测出事情究竟是怎样发展的。
  一方兴师问罪,一方抵死不认,冲突加剧,无极宗的年轻门生沉不住气,亦或是对妖族有着磨灭不了的宿怨,一怒之下提刀砍过去——也有可能他只是想吓唬一下对方,但白族鲜少入世,几乎全都是如绫春一般只会逃跑的天真妖族,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冲突,现在跑又跑不掉,惊慌失措之余想要自保,银针出手,将这人当场射死。
  此后的事,不必说了。这种事,开始容易,结束极难,事实究竟是如何,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也不重要了。
  方才能够紧急传信给她,说明绫春或是后枣看见了自己两年前丢入结界的木条,徐行抬手,指尖轻触额间火痕,再放下时,眼前一道曲折小径燎起火花,指引方向。
  唯一庆幸的是,徐行没找多久,便听到了刀剑杀伐之声,还有沉闷的、虚弱的喘声,以及,浓郁的鲜血味道。
  声音传出的地方是个偏僻至极的小土窝,四周被树木掩盖得严严实实,任谁来看都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地,只是,唯一的错误在于,若想躲避追兵,就绝不能带上根本动弹不得还会泄露踪迹的伤患,这些刺猬应是不断仓惶逃跑、更换地点,可狠不下心丢弃亲族,结果还是被发现后堵在此处了。
  有人赤着眼大吼道:“还逃!继续逃啊!再逃就能还我师兄的命来吗?!”
  绫春道:“说了不是我们干的!你再问多少次也都是一样!”
  她的声音颤抖,十分中有九分的色厉内荏,她似是往后躲了躲,又无处可躲,大叫道:“你师兄?是他突然暴起要杀我们,我们就得站着让他杀吗?!”
  那人咆哮道:“没看清楚吗?他拿的是刀背!!”
  真是听不下去了。没砍下去之前谁知道是刀锋还是刀背?她刚才还以为亭画砍她的会是刀背呢,不也是刀锋吗?!痛死了!徐行道:“争论这个有什么用?都给我住手!”
  重重树影后,十数个白族蜷缩在一起,身后还躺着一个老的,胸口起伏轻微,看起来伤得很严重了,脚跟下面都是蹭出来的黑土。绫春脸上沾满血土,见了她,眼前一亮,眼珠盯着她不放。两年过去,这小刺猬抽条不少,也没那样笨了,至少没一见她就张口大嚎什么“你终于来了!”,只是嘴角却立即撇下去,竟有点憋不住要嚎啕大哭的意思。
  无极宗的人倒是比徐行预想中要少许多,仅有数十人堵在此处,不见阴掌教身影。看来天赋果然是天赋,无极宗的人不得不分头搜寻才能找到踪迹。但现在不见,但定然也在赶来的路上了,此地不宜久留。
  见徐行忽的出现,一众无极宗门生不由得齐齐往后退了一步,十分忌惮的模样。有人道:“……徐掌门。”
  徐行冷道:“在问我‘你怎么在这里’时,先问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昆仑掌教近年没办丧事吧,这里出了事,要你们来管?手伸的够长,哈。”
  “徐掌门,你可能不知道。”领头的那无极执事硬着头皮转身看了一眼,指道,“那个无辜的孩子,他父母曾是无极宗的外门弟子,只不过是近年才引退罢了。”
  扯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只为表示“我无极宗管闲事有理”。徐行点点头,道:“哦。这样。那我现在做主,将这对父母收进穹苍当内门弟子,这件事归我管了吧?你们可以滚了。”
  无极执事脸色铁青道:“徐掌门!怎有这样强词夺理之法?!而且,我们有证据!那尸骨上面确有白族施术痕迹,任谁来看,都千真万确抵赖不了!”
  绫春气得更是脸色涨红,快要喘不过气来:“你们欺人太甚!那尸骨上为什么会有……会有……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看起来,施术痕迹的确是有,并且,这发难的执事还没到可以“心里清楚”的程度,要论清楚,恐怕只有阴掌教最清楚了。
  徐行因强保黄时雨一事颇陷舆论危机,以他的个性,绝不会放过这添油加醋的机会,最好能落井下石,将徐行借此踩进泥里去,甚至不保掌门之位,他才能够心安。至于为何朝白族发难,一是,炼骨之事目前唯一众所周知成功的便是降魔杵,二是,就算不成,能压逼穹苍将一字图归还无极宗,目的就彻底达到了。
  徐行余光掠过远处那簌簌晃动的密丛,摇了摇头,抬起一手,袖中一道布带窜出,将此处的十数只妖族全都像粽子般捆了个结实,另一手揽过绫春在腰间,往上掂了掂,低声道:“抓紧了。”
  绫春憋得鼻涕都要淌出来了:“好。我抓紧了……但,就、就这样走吗?”
  不然还能怎么走?把人都杀光了再走?吃不了兜着走?留下和他们讲道理并无益处,因为没有人会听。此刻,徐行庆幸自己是在现在赶到。只要抢先将这些白族送回禁地,封好结界,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再耽搁下去,让阴掌教那贼老头带人撞上,才是真的无法收场了。
  见她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身形微动,竟是要走,那无极执事自然要拦,一道刀光转瞬带着戾气闪至徐行眼前,徐行两手都拖着妖,空不出来,于是肘尖一抬,将刀锋抵住,再往外一推,那柄刀“喀嚓”一声,陡然裂成了碎片。持刀之人愣愣地看着手中剩余的刀柄,对上徐行的目光,又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头皮一阵悚然的发麻,眨眼间,那道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面前。
  “……”
  风声疾掠,徐行往昔日白族禁地方位奔去,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吗?!”
  绫春在她怀中,像是终于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狠狠打了个冷战:“我们一直都很听话,没有出去过!是有人……有人传了封信,说你出事重伤,第五峰全力医治也无法痊愈,所以才想让白族出手尝试。但因为身份特殊,必须秘密行事,所以会在子时将你运往鸿蒙山,我们再出来……把你接进去。所以我才!”
  “笨吗?”徐行恨铁不成钢道,“谁给你写点什么你就都信了?”
  “我们一开始也很怀疑啊!”绫春激烈道,“可是那封信上的确有与你上次丢进来的树枝一样的气息,肯定是出自穹苍!而且,我和族长看那个语气、那个措辞,有很多旁人绝不知道的内情,又清楚知道禁地所在,就一直在猜想,是不是四掌门发来的信件……可是,难道能赌吗?或者放着不管?万一你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听到这三个字,徐行指尖忽的一蜷。
  那所谓小童的尸首,恐怕是一个伪装成徐行的,黄族的尸首。绫春和后枣看见这样气若游丝的重病躯体,自然不假思索就要施术救治,但白族的治愈不能起死回生,只剩一口气,是救不回来的。痕迹就在那时留下,而绫春甚至不能用事实辩解——白族不出禁地,却因为收到徐行重伤消息而立刻打破原则,这岂非直接证实了两者关系匪浅?如今的徐行,还能经得起这事实带来的猜疑吗?
  绫春见她不答,惴惴不安道:“我是不是,又办错事了……”
  “……先不管那么多了。”徐行当机立断道,“后枣呢?其他族人在哪?”
  绫春摇头道:“我不知道。很早之前就走散了,族长在拖延那个阴恻恻的老头……但只要能跑,大家都会往结界里跑的。”
  徐行道:“你们第一次迁徙时,用的是什么方法?还能再用一次么?”
  “可以。可以再用一次,但是需要时间!”绫春勉力支起身子,“就在前面,再近一点,马上,马上就到了……”
  鼻端血腥味陡然一重,徐行余光瞥见了那一道有些突兀的纹路,足下急停,连带着手上诸妖一同跃进结界当中。再一睁眼,就是熟悉的景象,只不过地上蜷满了伤患。也不知是不是原型为刺猬的缘故,白族一伤一痛就立即将自己缩成一个球形,药味血味混杂中,伤得轻的先给自己扎针,再慢吞吞爬过去给伤得重的扎针,到处都是哀哀叫痛的细小声音。
  “痛啊……好痛……好想死……”
  “愈合的时候更痛了……谁看到……我的小指头了?”
  现在已没有功夫先管这些了。徐行将布条捆着的一连串刺猬球甩下去,目光所及之处并未看见后枣,于是抱着绫
  春,道:“怎么用,说!”
  绫春道:“祭坛,上次那个祭坛——”
  狂风带着火星卷席,她话音尚未落,徐行便已掠至祭坛之前。
  如今的祭坛不似两年前那般破败不堪,而是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白光,这白光断断续续、明明灭灭,正在不断流向地底,却又涌动得十分艰难滞涩,快要力竭的样子。祭坛正中,有一块原石,四面八方的灵气被它吸取而进来填补空缺,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绫春道:“没办法了,只能等族长……”
  要灵气,徐行有的是。她想也不想,一手覆在那颗原石上,掌心催动,霎时,白光暴动,亮到了刺眼的地步。她道:“这样够吗?还要多少?”
  出乎意料的,绫春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没有任何欣喜,只是陡然间僵成了一块石板似的,缓缓看向那亮光,再缓缓看向徐行的手。
  紧接着,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一样,她稚嫩的面孔重重扭曲了起来。
  看来不够,徐行还要再输,忽的感到怀中一重,绫春将她狠狠推了一把,正好推到她被亭画刺伤的侧腰处,大叫道:“放我下来!”
  徐行嘶了声,莫名地将绫春往地上一丢,皱眉道:“你怎样?”
  绫春呼呼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呆滞了半晌,倏地抬头对她道:“你现在出去。”
  “我现在出去?是谁把我叫来的,现在又要赶我出去?”徐行荒唐道,“我出去了,你们……”
  “别说了别说了也别问了!!算我求你!!我不该把你叫来的。是我大错特错了所以你现在马上出去!别再说了!!”绫春打断她,喊道,“你不要管我们了,真的不要管了。现在出去,离这里越远越好,赶紧走,赶紧走啊!!”
  小刺猬像是突然混乱地发了疯,把她往外推,语无伦次地焦急道:“快点,快点,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我怕来不及了……”
  绫春喊得太用力,连额角的伤口都迸裂了,鲜血糊了满脸。徐行满头雾水,也只能松手,道:“好。我出去就是了,你急什么。要用祭坛,得找到后枣,是么?”
  她一脚踏出,却定在原地。绫春颓然坐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结界之前,无极掌教站在面前,阴沉道:“徐掌门,你是在找他吗?”
  他手一挥,身旁几个训练有素的亲卫将后枣架出来,后枣垂着头,看上去神智已有些模糊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徐行:“……”
  “徐掌门,我真想替天下,替灵境问你一句。”无极掌教咬着牙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身后浩浩荡荡来了至少百人,皆是精锐,都用一种失望、忌惮、又愤怒的复杂眼神齐齐盯着她毫无表情的脸。
  无极掌教道:“一次两次可以,事不过三。更何况,你已不止三次了,这是要将天下苍生对你的信任放在地上踩么?先是狐族,又是黄族,如今白族连稚童都杀,你却替它们转移阵地,徐掌门,你自己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吗?!”
  “稚童?”徐行抬眼,道,“证据呢?人在哪?”
  无极掌教道:“自然是已经入土为安了。但在场众人皆亲眼所见,他的父母哭的那样凄惨,徐掌门待在高处太久了,已听不到了吗?”
  “在场众人?亲眼所见?这里除了我,还有一个穹苍的人,哪怕一个昆仑的人么?”徐行嗤笑道,“自己犯案自己判,定下罪名便来抓,岂非可笑?我明日也去弄一具尸首,说这是你无极掌教的师尊,拿你的刀往上面砍两下,再将他‘入土为安’,后天就去把你抓了,说穹苍众人亲眼所见你谋杀师者,理应千刀万剐。敢问,这行得通么?你自己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
  不等对面的人回答,她先摇了摇头,万分讽刺道:“我怎么会想到跟你们说这些的。你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讲道理吧。”
  野火出鞘,剑鸣声中,众人陡然色变。徐行慢慢地说:“我也想问你一句,你究竟想干什么?”
  “论掌门,临危受命非我本意,穹苍也并无称霸天下的野心。等我退位,六大宗迟早会回到原来的样子,掌教,你也没老到那份上,连这几年都等不及吧?着急去死?我帮你啊!当久了并肩的第一,当个四五年的第二,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徐行像是烦得很了,头又开始剧烈作痛,暴躁地令她想要发狂,她偏过脸,寒声道,“千方百计使这些下三滥的阴招,不就是想要我退位吗。实话实说,全天下最想撂挑子不干的人,是我!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我就教教你。我若真想干什么,你这贱人早就该从无极宗的山上滚下来三百遍了!”
  无极掌教怫然大怒道:“徐行!你——”
  “徐掌门,你这话未免太过分了!”他一语塞,身后一人忍不住怒道,“什么叫下三滥的阴招?你若没有犯错,再如何能波及得到你吗?”
  “明明是自己问题最大,却还怪到宗门斗争上。难道天下那么多人对你不满,都是跟穹苍有什么利害关系吗?”
  “穹苍身为第一仙门,对妖族却频频示好,甚至庇护!这般软骨头,可像话??你若是肯说一声,决定不杀妖族,就是要大家忍着血海深仇和它们亲如一家过日子,我们二话不说死了心也便是了!呵呵,天下第一发话,其他人还能有异议不成?”
  “不过是要你一个说法而已。外面的尸首还在躺着,有这么难?!”
  “说法?”徐行赤红着眼,心中怒火滔天,冷笑道,“要什么说法?带着数百军队在此的说法?”
  “你徐行要是不来,我今日能见得到谁?”无极掌教看向一旁的后
  枣,道,“那稚童身上的痕迹,便是出自他手。徐掌门若是肯在此将他处置,谁还敢怀疑你一分?”
  徐行道:“为了让其他人不怀疑自己,便要杀一条性命?我现在可算知道,无极宗为何人丁如此凋零了。”
  无极掌教冷哼一声,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动手,是么。”
  “动手?可以啊。”徐行怒极反笑,道,“既然知道我是天下第一,就带这么点人来怎么够。太少了。你们没上过战场,真以为凭这些人能拦得住我?”
  她一抬手,庞大的灵光聚在掌心,光芒在她漆黑瞳孔中如火光般跳动,徐行很轻地皱了皱眉,忍过一波剧痛,方轻声道:“其实,百人,千人,万人,在我眼里,都是……一样……”
  下一瞬,自地底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声响。
  这声响像是铁块与铁块之间剧烈碰触,摩擦出来的刺耳声音,却因为掩埋在深远的土层之下,显得有点闷重。但是,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转瞬便带着一座浮空小岛破土而出。
  在这小岛之上,熟悉的祭坛位于半空,白光闪烁间,原石疯狂旋转,在以海啸般的速度抽取天地间的灵气!
  不、那不是灵气。
  那是妖气。
  后枣猛地一挣,几乎瞬间便不支地重重跪倒在地,自他心口冒出的妖气,和另一个方位的一股强悍无匹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那个方位是——
  鸦雀无声中,徐行有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她比谁都清楚,身体中流窜的灵气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不断掠夺而去,涌入祭坛之中。
  不,但是,这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