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27节
  声音震得碎石簌簌下落,沈执事料想到徐行会不赞同,否则也不会打算先斩后奏,但没料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巨,一怔,茫然道:“掌门,我做错什么了?”
  “你问我你做错什么了?”徐行道,“我去你家把你祖坟挖了,你莫非要磕头谢我么?!”
  沈执事道:“掌门,这怎能相提并论?黄族是穹苍的附属部族,本就有接受视查之责,我要进入,它们竟还不允,甚至打伤门人,这难道不是它们有错在先?再说了,只是尸骨而已啊!”
  徐行万分荒唐道:“只是尸骨而已……?”
  她的脸都要因这盛怒而扭曲起来,沈执事竟被吓得不由往后退了半步,旋即,用一种像是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她,不解道:“掌门,你究竟为什么……当年虎丘崖一战,三万妖军的尸骨全被你烧成飞灰,最后也是倾倒入海中而已,难不成那些灰烬,你也要全都好好供起来吗?你杀的时候未曾手软,这时反倒庇护妖族,不奇怪吗?!你知道最近那些人怎样说你?你怎么可以忍下的?无极宗早就开始动作了,我们怎能让步?我是为了你好,为了穹苍好啊!”
  “为了我好?为了穹苍好?”徐行怒极反笑,须臾,道,“我为什么不能忍?为什么不能让步?你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的私心?我需要你来替我伸张什么?!”
  离得近些,她余光才看到,黄土之中,有一点土灰色的皮毛已经露出来了。暗褐色的鼻子极其干涸,透着股垂暮的死气,那是被胡乱翻掘出来的尸骨,石板碎裂,早都已经乱了。
  不远处,有一只小小的黄鼠狼呆呆人立着,似乎在努力分辨那究竟是谁,实在看不清,想近一些,刚走出半步,就被身后的亲族重重拉回去,瘪着嘴不敢动了。
  和她刚进来时一样,所有的黄族脸上不见悲伤,只有彻头彻尾的木然。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忠诚,一次又一次地推翻底线,让它们已彻底无力去反应了。老族长死了,两个继任者,一个被关在穹苍铁牢不得而出,一个总是不见踪影,如今站在此处,依旧垂着眼,一言不发。
  失态过后,徐行胸口起伏,将这怒火强行压下。可紧随其后的,便是忽如其来的茫然。
  她大可以将这些越俎代庖的蛀虫押回穹苍,打上五十灵鞭,关进牢里——以什么罪名?对她来说,将这群人关个十年打底都太轻,可她同时也明白,这对她来说是太轻,可对其他人来说,都是太重了。以及,然后呢?她为了黄族,为了二师兄,将这泱泱几十号人重罚不殆,又要掀起怎样
  的漩涡,让本已渐渐淡出众人视线的黄时雨再度扯回到风暴中心?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死寂间,徐行倏地听到很轻的一声“嗒”,她目光下移,发觉是自己匆忙赶来时松开的衣带被风一吹,和身旁黄时雨摘下的竹笠搭上一瞬,又很快松开。
  那一瞬,好似有什么晦暗到无法言说的情绪自身边猛地传递过来,自下攀爬而上,撑满胸口,像退不去的潮汐。
  黄时雨终于抬头,看着她,有点勉强地扯了扯唇角。
  “师尊说过,做过的事就不要后悔,所以我从不去想。”黄时雨目光落在她面上,却失了落点,像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从不去想,我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究竟要如何,才是我应该做的……但我发现,似乎没有用。所以,我不去想了。”
  他话音落下瞬间,一道利光自他身后闪过,沈执事的半边臂膀霎时如豆腐般被斩落而下,露出血红的经脉和骨骼。鲜血狂喷而出,将二人溅了满身,有几簇血花更是喷到了徐行的脸上,她咬着牙,很缓慢地闭了闭眼。
  震天的惨叫声中和兵器出鞘声中,黄时雨顶着浑身脏污,很轻地伸手,揩掉了徐行脸上的血迹。
  他苦笑着道:“对不起啊,又要让你为难了,小徐行。”
  第201章 末路二我来承担。
  黄族事变一时在灵境掀起轩然大波,舆论甚嚣尘上,街谈巷议纷纷扬扬,矛头直指穹苍。
  穹苍监察使带领数十门众前往黄族禁地视察,商议圣物之事,先前便遭遇武力阻拦,伤了不少门生,两方龃龉之间,穹苍九长老黄时雨忽的暴动,斩下为首之人半道臂膀,更是将其余人众手骨腿骨统统捏断,若非徐行及时赶到出手阻拦,恐怕此地又要再添上几十条性命的冤债杀孽。
  那监察使姓沈,年纪轻轻便位列执事,更是接任五掌门的有力人选,在门生中威望甚高,被一卷草席匆匆送到穹苍时满脸是血,昏迷不醒,虽经全力救治,侥幸保下命来,仙途也已两断。
  此事一出,满堂震怒,黄时雨被剥去长老头衔,当即下狱,等待处置。
  信轨中的竹谏如纷纷狂雪般砸来,此事是人、妖两族停战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冲突,必然速办、重办、立刻办,不得有丝毫延误,然而,掌门殿内沉寂三日,只见人进,不见人出,搞得山内人心浮动,动荡不休。
  殿内,徐行将一张竹谏掷到桌上,边角碰撞,发出“嗒”一声响,上面字迹浓烈,龙飞凤舞,尤其末尾“即刻处死”四字,笔锋铮铮,势如银钩,出自三掌门柴辽之手。
  她似是焦头烂额到了极致,面色极差,唇颊苍白。
  鸦雀无声中,终有人大声道:“掌门,宗规之前,不存情理,再拖下去,难掩众口啊!”
  “掌门,我明白你顾念旧情。”另一人道,“但为何不想一想,为何黄时雨会恰好出现在那里?黄族禁地离穹苍并不算近,即便是你赶过去也要半日,他必是早便收到了监察使出行的消息!这是绝密情报,他一个长老,还是并无什么实权的长老,为何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又是谁走漏的消息?”
  有人顶在前头,后边再接着便不难了。第三峰有个长老忧心忡忡道:“是极,是极。这样想来,当真可怕……”
  纵使实在没心情笑,徐行仍是忍不住荒谬地笑了声,道:“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假装?他若是不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无极宗强占矿山的消息你们会知道的这么及时?那几个残部的根据地你们又能知道的这么精确?之前没见你们说可怕,如今怕上了,未免有点晚了吧”
  方才说话那人丝毫没有凝滞地接道:“一把刀对着敌人,和对着自己,怎能一样?掌门这是在强词夺理了。”
  徐行道:“自己拿手往刀锋上撞,伤了痛了,反怪刀不将自己收收好,这不是可怕,是可笑了。”
  就算外人不知,在场众人皆知事变起端是由沈执事擅作主张而致,他太过急功近利,想一不做二不休讨个大功绩,又因自己前次冲动致使穹苍被迫向无极服软一事大为懊恼,定要出口恶气不成。两者相接,他有这想法也并非突兀——若真能再制出一个圣物来,岂非一箭双雕?这等功绩,封一个尊位虽有些勉强,但登上五掌门之位是绰绰有余。
  如今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个“罪该万死”的大妖,便去向黄族讨一具如何,反正也只是尸骨罢了,又不用杀伤性命,两全其美。
  就算其中掺杂了多少私情,但发心确是为了穹苍,众长老不论在心中痛骂了他多少句愚蠢至极,酿出大错,此刻他肢体残疾,经脉断裂,只剩苟延残喘一条命而已,该偿还的错也已偿还了,甚至有些过重了。除去他,剩下的几十名弟子也被打成重伤,何至于此?要知道,即便要将这些人按照宗规论处,擅闯禁地、寻衅侮辱,至多也不过两道鞭责,禁足一年罢了。
  穹苍的灵鞭,三鞭重伤,十鞭毙命,但要他们扪心自问,一人无故率众闯进家中,打伤亲人,乱刨祖坟,还要将自己先人的尸骨拿去炼器,这两鞭一年的刑罚,谁能真心接受,心无芥蒂?
  可它们是妖族。
  所以,解决的方法很简单,不要扪心自问就可以。
  一人愤声道:“执事有错,那罪责已偿。掌门若嫌不够,等众人痊愈再加刑责,在下绝无异议!一码归一码,穹苍向来对门众自相残杀有所严规,重伤一人,已是罪无可恕,黄时雨以长老身份重伤这几十人,若不是掌门阻拦,恐怕这些门生命陨当场。五十年前,上一个叛出宗门、打伤门众的人便由前掌门出手,当场伏诛,黄时雨今日之事比五十年前更甚,他若不死,不平众怒!”
  “绝不能徇私枉法!”
  众目睽睽,徐行似是还想开口说什么,然则唇齿微开,什么也说不出。
  不是不能解释。不是她下手阻拦,才救回这些人的小命,而是黄时雨一开始就没真的想要他们的命。妖本邪性,他若真丧失理智,想杀他们只在眨眼之间,但徐行在场,他总归要留一些余地,留一些转圜,让她能够全身而退,不在众人的口诛笔伐中和他被归为一类。
  只要徐行回宗将他处置,从前灵境间对她的疑虑顿消,说不准还能再捞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他都想好了,也已经做了,徐行就算开口,又有什么好处?没有人会信的。这么久来,终于抓到黄族的把柄,就算信了,也会不信的。
  “三天了。已经三天了!再如何,也该做决定了。众人都在等你一句话,掌门啊!”
  ……
  出殿后,徐行在风中站了会儿,面色不变,往铁牢走去。守门人见她过来,默不作声地将阵法打开,远远地都避让开来,目送她进入。
  昏暗的烛火间,黄时雨四肢和脖颈都被灵枷扣住,牢牢锁在墙上,铁链收的极短,别说走近来说一说话,就连脚尖也只是堪堪能碰触到地面而已。这锁法令人头都转动不得,难受至极,他余光瞥见徐行来了,还挺高兴地翘了翘唇角,笑嘻嘻道:“三天啦,终于舍得来看师兄我了啊?”
  徐行道:“是啊。怕你再发狂,三掌门特地给你分的大单间,没人陪你贫嘴,无聊死了吧。”
  黄时雨哈哈笑了两声,咽喉被卡着,只能发出些细微的气声,他煞有其事道:“之前是。现在你来得晚了,已经有人陪我聊天了。嗯,就是聊得不太开心,差点被骂到要死。”
  徐行目光往他抬下巴的方向掠去,最昏暗处,亭画站在那儿,仍是一身不起眼的茧黄。这淡淡的黄色被黑色吞没,看不清晰,修为稍差点的,一眼看去都不知还有个人在那。她顿了顿,若无其事道:“师姐,你跟他聊什么。”
  亭画漠然道:“有遗言快点说。”
  黄时雨苦哈哈道:“其实,我觉得也没必要这么急……”
  寂静
  一瞬,烛火扑朔。
  黄时雨忽的认真道:“我是真的有话要说啊,可算把你等来了。”
  徐行道:“你说。”
  “好吧。我可以死,但能不能晚几年再死?”黄时雨好商好量道。
  亭画道:“晚几年,是几年?”
  黄时雨也不确定道:“这个么……五年?六年?六年半??我其实比较希望是七年。”
  他稍微动了动手,似乎想去挠一挠脸颊,然则却忘了自己还在被锁着,手没拉动,却发出一阵刺耳的叮叮咣咣声。黄时雨说:“之前我说去找办法,应该算是找到了吧。我在鬼市的玲珑阁里藏了一本禁术籍,里边有一本写的是‘换命’……别这样看我,我没见过实例,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总归可以试一试,不是么。失败了,就跟你一道陪葬,那也没什么。万一成功了,你说不准就能活到三百岁了?稳赚不赔的。”
  换命,徐行有所耳闻,但只当做志怪来看,这天方夜谭的事,竟也能当做救命稻草。
  这应该,正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见面前二人都不接话,黄时雨又道:“说实话吧,这东西我早就找到了。还打算‘不经意’让寻舟看见,毕竟比起我这区区两百来岁,鲛人看起来更好一点。可是后来又想想,还是罢了。”
  徐行道:“怎样罢了?”
  黄时雨啧道:“还用说吗?他舍得,你舍得么?而且黄族再怎样讨人嫌,好歹还是岸上的。要你换成鲛人命,成日在海底下吃水藻啃螃蟹的,面对一群大头鱼,怎受得了。”
  亭画道:“你倒是想得够远。”
  “这话你来说,不太合适吧。”黄时雨说到一半,停了停,又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这回亭画没让他闭嘴、不要说了。烛火明灭,黄时雨身上血迹尚在,那些素日从不离身的零零碎碎小物件全都被拿下来了,长发散落,三天没打理,不少地方毛躁乱翘起来,显得有些说不出的狼狈。他的侧脸掩在黑暗中,道:“如果真的成功了……我是说如果。那,可否将黄黎放出来,让她回到族中去。就算从前……有很多事她还是不懂,那之后,她也自然会明白的。我保证。她绝对不会再来杀你了。”
  用自己一条命,换徐行和黄黎的安好无事,丧事喜办,这终于也能算是他的“两全其美”了。
  他说的艰难,徐行定定盯着他,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少顷,她才开口道:“你想当逃兵吗。”
  黄时雨垂了垂眼,一瞬间,好似所有强装都被这句话剥落,他再开口时,嗓音有点沙哑:“我也不想的。”
  出了铁牢,天色已暗,牢外并没有比牢中要明亮多少,甚至更加昏暗。走到僻静之处,徐行停步,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了。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说话。”徐行道,“你是怎样想?”
  亭画道:“我说的话,你不会爱听的。”
  徐行道:“现在还顾得及我爱听还是不爱听吗?”
  亭画道:“黄时雨必须死。”
  徐行道:“哈,好吧,真是有够不爱听的。”
  她摇了摇头,竟对这句话恍若未闻,准备转身离开,转头瞬间,手腕被扣住,亭画宛如冰霜的面孔重又在她眼前出现。亭画道:“有两种方法,你选一种吧。”
  “其一,按他说的,找一个理由——什么都可以,黄族机密在手,或是别的理由,一时半会不能处置,但至多六年,将东西拿到手,他也要死。这样,众人会有怨言,但很快便能平息下去。”换命之术不管成不成功,施术之人都难有活路,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亭画道,“其二,是我认为最好的方法,既能平息怨气,又能让你与他脱身。”
  徐行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道:“要处死,但不是处死他,是吗。”
  “三掌门掌刑罚,处刑一事,绝不能妄图用假死逃脱。”亭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黄黎与他同是黄族,又有血缘相连,让其伪装成黄时雨受刑,不会有人发觉。我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
  徐行荒谬道:“她心甘情愿死,黄时雨会同意吗?所以,然后呢?这个身份在世上彻底湮灭,他日后永远只能顶着别人的面孔生活,像只老鼠一样再也见不得光?凭什么?”
  “他同不同意,并不重要。”亭画平静道,“是你,同不同意。”
  从一开始,她就太过平静了。平静到有些残酷的地步。徐行看着她毫无波动的眼神,忽的一恍然,眼前出现了前掌门的影子。
  不,前掌门还要再……再平静一点。至少,前掌门不会问这一句,你同不同意。
  徐行缓缓摇了摇头。
  她也平静地说:“我要走第三条路。”
  “哪来的第三条路?”亭画道,“徐行,我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总要有人付出代价!这个人不承担,就要换另一个人承担,没有和和美美谁都不受损伤的道理!对黄时雨你下不了手,黄黎是你的谁?她要来杀你,你差点就死了你明白吗?!你让她多活这些年已足够仁慈了!”
  “九长老打伤门众,此罪当诛,但念在从战有功,事起有故,所以褫夺长老之位,鞭责九下,禁足五年。”十下就能死人,九下鞭责,神仙也只剩半口气了,徐行笃定道,“剩下的,我来承担。”
  “……”
  “你来承担?”亭画的脸终于现出怒色,看起来像一个活人了,她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能承担什么?”
  “是不是要我彻底说清楚,你才会懂?”亭画漠声道,“你以为你的救命之恩,能抵得了多久。人是很健忘的。若是战争结束你就死了,那众人还会痛心疾首一阵子,记你记得久一点,十年百年,每到清明节记得哭哭啼啼给你上几柱香、烧点纸钱,仅此而已!但你没死。你没死,还在仗恩横行霸道,那三年就足够把这恩忘得一干二净了。死人只要供点香果就够,活人却要侵占他们的地盘,孰轻孰重,你以为那群人分不清么?”
  “横行霸道?”徐行扯了扯唇角,道,“这四个字可比什么功德无量救世剑尊好听多了。劳烦以后都这么宣传我。我真是受够了。”
  她才真是受够了。亭画道:“你以为事情过去就是真的过去了吗。一次可以,两次可以,第三次呢?只会把前两次的旧账翻出来再算到你头上。你与狐族交好,和谈紫合作,又当众庇护白族,将绫春送回禁地,还有个藕断丝连的鲛人徒弟。五掌门之死是为旧伤,旧伤是妖族所致,那她就是因妖族而死,孝期还没过,你在这个关头上不愿治罪黄时雨,让其他人怎样想?怎样不去怀疑?你以为五大宗不会添油加醋,再在上面添几笔?”
  徐行喝道:“我管他们怎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