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13节
  徐行陡然抬眼,眼瞳微缩。
  ……原来,黄黎在少林对黄时雨下此狠手,一是为带走绫春,二则是误以为黄时雨连老族长死了都不打算回族看一眼!这消息她从未听过,更何谈截下。她不由去想,黄时雨听闻这个消息,强撑着第一时间找来二人解释时,心中是怎样的心情?难道真的从没有过怀疑,没有过愤恨吗?但,她更不想去细思,能够瞒着她做下这个决定的究竟是谁,又能是谁?
  “成王败寇,历史由胜者书写,妖族输了,人族胜了,这是无可改的事实,争论谁先迈出战争的第一步,没有用,也没意义。谁知道是妖族进攻人族为先,还是人族驱赶妖族在前?这九界,这天下,本该就只属于你们?!凭什么!!”
  黄黎浑身妖元暴动,朝徐行袭来,她狂笑道:“我杀不了你,总有人能杀得了你。你就算不死在敌人手中,也一定会死在自己人手里!人族,向来就是这样,错误一犯再犯,永远不改。将什么东西打碎,再将什么东西建起,又打碎,又建起,乐此不疲地不断重复……你以为你能稳坐高台?你以为你永远不会是弱者吗?你要杀我,请便。我在下面等着你!”
  这耗尽了全身之能、声势浩大的一击,打在徐行胸口,依旧如泥牛入海,毫无声息。
  她的掌心仍抵着徐行的胸口,错愕难当,徐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双眼黑如沉水,而后伸手,像掸去一层其上的灰尘般将她拂开,黄黎整个身子往内倒飞而去,重重撞在中间的圆桌上,霎时口吐鲜血,无法起身了。
  “很有道理的一段话。就算是我,也不能断言你说的不对。”徐行对身后的寻舟偏了偏脸,示意他将所有妖一齐绑严实了,最后,微微俯身,对黄黎缓缓道,“可惜,恐怕要让你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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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防徐行托大,她下山时,除了寻舟,亭画另派了两队精英门人随行,回山时浩浩荡荡一大群,被带回的妖族全都关进牢中,那隐秘的残部被徐行一把火烧了干净,三个为首者被擒下,分别关押。这一著未损丝毫兵马,收获甚大,她坐在掌门殿间,却殊无笑意。
  亭画处理完余下事项,来到此处时,掌门殿除了徐行,空无一人,那些本该聒噪不已的长老执事已被徐行遣走营救四长老,就连寻舟也不见踪影。
  “没受伤吧。”亭画将指腹上的墨痕抹去,抬眼道,“寻舟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徐行道,“我有事要问你。”
  亭画很轻地皱了皱眉,道:“什么?”
  徐行道:“黄族老族长去世的消息,是你截下来的吗。”
  两人的语气都极为平静,亭画听闻此言,手一顿,眉间纹路更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
  亭画问完,才发觉徐行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面孔,似在观视她的神情,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道:“你,在怀疑我?”
  “我不想怀疑你。”徐行道,“只要你说不是,我就
  信。”
  亭画道:“这件事,我并不知情。”
  徐行道:“限制他回族的,也不是你了。”
  “不是我。我是人,没有开天眼,没有三头六臂,所有事情,莫非我都要掌握的一清二楚吗?你以为,我是铁做的机械,不会累,也不会疏忽吗?”亭画神色渐冷,因为她这显而易见的猜忌,“你,是出于什么身份问这些问题的?”
  徐行道:“有什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亭画上前一步,揪着她的衣领,寒声道,“如果是掌门的诘问,我方才回答的都是事实。你可以问责,我会去处理。你可以追究,我不会拦你!如果是黄时雨的师妹,你凭什么来问我这些,以这种质问的口气?你以为我——”
  徐行没有挣扎,只道:“我以为从你的口中,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了。”
  “……”亭画的手指攥得格格作响,似乎很想一拳打在她的脸上,最后还是按下了。她胸膛起伏,垂眼不语,用了几个呼吸,才将所有情绪压制在冰霜般的面具之下,而后,面无表情地抬眼,徐行此时却道:“我信你。”
  亭画十分荒唐地点了点头,反问道:“你信我?”
  “师尊说过,我们永远是同路人,不能背信,不能背离。你说出口的话,我全部都会信。就算你在骗我,我也会当成是真的。”徐行认真道,“所以,我信你。”
  亭画漠然道:“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就不会问刚才那些话。”
  徐行垂下了眼:“我只是想亲口确认——”
  亭画厉声道:“我不允许!!!”
  徐行一怔。
  她从前就性情内敛,当门人时宁愿整日整夜地不出门不与人交谈,一作画就痴迷地三四日不见影,想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可她已经很久没拿起画笔,必须成日与许多心怀鬼胎的人周旋,她的样貌逐渐正常了,可心事却逐渐沉重了,重到压得人喘不过气,更没有谁可以分担。
  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就连生气了至多也是不理人罢了,徐行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如此失控般的言语。
  默然间,一阵穿堂风过,徐行近乎哑然道:“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以后都不会了。”
  “……”
  这寂静使人周身发寒。
  半晌,亭画拂袖道:“抓到的那几个妖族,由我审讯,由我处理,这件事,你不必再管了。”
  徐行道:“这次狐族并未参与,是意料之中。灰族参与了,还参与的不少,则是意料之外。那群小老鼠战后投降得可快了,灵气还没打过去,一窝里面能升出来三十面白旗,没想到这样翻脸不认人?”
  亭画道:“所以,才更是要从那灰族口中问出点东西。”
  徐行道:“然后呢?”
  亭画道:“你说然后呢?难不成还有留着的必要,再等它们集结一次一路杀到掌门殿里来?”
  徐行摊了摊手,道:“那也拿我没办法。不过,那个黄黎——”
  “我说了。”亭画打断道,“这件事,你不必再管。”
  徐行默了一瞬,道:“行。”
  殿外忽的传来一阵极其喧闹的嘈杂声音,殿内两人霎时冷下脸,向外看去,徐行扬声道:“发生何事?”
  执事在门外急促道:“掌门!没事!这黄族死到临头还想跑,险些给她钻了空子。不要紧,长老已经将她擒下了!”
  “真想跑会不往山门跑,跑来这里吗?”徐行若有所思道,“既然她也知道杀不了我,那就说明,她还有话想对我说了。”
  亭画眉头一皱,似是想到什么,冷冷道:“押回去。”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并不轻快,有些沉重虚浮,走来之人显然伤体未愈,尽管努力去压下咳嗽声,却仍是徒劳无功。
  黄时雨惨白着一张脸,对上二人的目光。
  徐行一下就明白,为何外面的执事只说长老,不说究竟是哪个长老了。是黄时雨听到消息自第五峰强撑着过来,将黄黎押下来的。而他为何要过来,理由显然只有一个。
  黄时雨嗓子沙哑道:“我……”
  亭画道:“不要说。”
  黄时雨动摇了一瞬,苦笑道:“我还什么都没有说。”
  “正是因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你不能开口,也不要说。”亭画冷然道,“如果你执意要开口,就先想一想。若这不是徐行的计划,刺甲当真被降魔杵克制,那一击会将她如何?若这些妖族真的得手,她即将面对的又会是什么。被活埋有多痛苦,被毒死又活过来,继续被毒死,这样的感觉有多令人发疯,其他人可以装作不知,你不可以!一次就够了,我绝不容许她受到第二次这样的伤害。即便如此,你还要为它们求情吗?就因为它是你的亲族?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要说什么?!”
  她每说一句话,黄时雨的拳头就攥得越紧,脊背也越来越佝偻。他像是被一个无形的铁锤不断击打,而他没有丝毫反抗能力,因为亭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根本无从反驳。
  “我知道……她错了。是死罪。”黄时雨用这辈子最微弱的声音,咬牙道,“她是……除我之外,黄族唯一一个能担大任的年轻一辈了……我……就算了。不用提了。至少……至少……”
  “黄时雨!”殿外灵光暴动,黄黎怒吼道,“你这没骨气的废物!!我让你求她了吗?!当初穹苍来征质子,使臣选的分明是我,你顶替我那时说了什么,全忘记了吗?!你说,一切为了黄族,你要保全大家的性命!现在呢?!你在保全谁,你以为你可以两全其美,以为跪下来投诚,她们就会把你当做人来看?!你究竟是为了你的族群,还是为了穹苍!数年师恩,能让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
  黄时雨好似没有听到这些话。他开口时,甚至不敢看两人的眼睛,艰涩道:“……至少,将她终生监禁,留她一命。至于死罪……我来顶,也是…
  …一样的。”
  亭画道:“你明知道她不可能杀你。”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知道小徐行不可能杀我,所以我侥幸地想来碰一碰运气。”黄时雨哈哈笑了两声,惨然道,“我当然知道,这是错的,我当然知道,这不该说,那谁来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他真正想说的,是放过黄族,可他永远不能开口说这句话。因为谁都明白,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甚至不是徐行和亭画能决定的事,一旦开口,不会有好的结果,反倒还会引来更大的祸端。他只能湮灭自己的声音,抹去自己的面容,每日提心吊胆期望那一天不会真的来临,然后呢,然后怎么办?到底怎样才能皆大欢喜?到底怎样才能保全两方?谁能来告诉他?难道这是谁都无法控制的事,只能看着马车一路无返地冲向悬崖?
  徐行还是没有说话。
  黄时雨也没有看她,他深深垂头,双膝落地,磕头。咚一声响后,他额间淌血,近乎要晕过去,声音像是自牙缝中挤出来,“对不起。掌门,我求你……求你饶她一命……”
  在场的三人都在咬牙,咬到牙关和眼眶一同酸楚。
  徐行定定盯着他的面孔,黄时雨重伤未愈,脸上又是一片血糊。她差点就要想不出,当年意气风发忽的出现在她面前的他究竟是怎样笑的了。
  她最终还是将视线挪开了。
  一个绝不容许自己处于下风的人,也绝然厌恶让他人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卑微乞求的神色。难看,太难看了。难看到让她无法忍受,再也无法看下去了。
  徐行很疲惫地说:“算了吧。”
  亭画道:“你……”
  “我说,算了吧。押下去,能问出来什么就问,问不出来就继续关着。其余两个首脑已除,只凭她一个,不成气候,没办法对我怎样的。”徐行道,“你,也回第五峰继续躺着吧。为了堵长老的嘴,我关你一年禁闭,不过分吧?不过,禁闭期间,山下的任何事情,包括鬼市,也不需要你来管了。专心养伤。”
  她的语气很平静,黄时雨却好像被鞭子抽了一样,可他现在,也无法问出对他失望了吗这句话了。
  他摇摇晃晃起身,徒留一滩血痕,亭画似想伸手,却又将手收了回去。一人一妖不发一言,并肩准备出殿,这时,徐行又开口了:“答应我一件事。”
  亭画停步。
  黄时雨费劲地转头道:“你说……”
  徐行站在掌门殿的最高处,几乎冷静地对二人道:“不论如何,我们对彼此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能是‘对不起’。”
  黄时雨:“…………”
  在这一瞬间,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难以掩饰的痛苦茫然。
  他似乎想笑,唇角又沉甸甸的,丝毫提不起来。他确实在茫然,为何一切看上去明明是越来越好了,可他却感觉越来越坏,为何拼命想要靠近,却又只能被越推越远,为何明知道有些事是错的,却又不得不做,为什么,为什么?
  谁也想不到答案,可眼前的这个问题截然相反。
  所以,他说“好”。和亭画如出一辙的回答。
  第187章 暖摸头杀x2
  自那一日起,三人便对殿中发生的事绝口不提。
  除了黄黎外,那姓常的倒是个硬骨头,咬实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期间想要蜕皮逃生,连着伤了十多个穹苍门人,最后被亭画亲手处理了。至于那只老鼠,则是不负所望,说出来了不少有用的情报,并且很机灵,一天向来只说一部分,断断续续说,断断续续活,这厮在穹苍的铁牢内还能大着胆子周旋拖延时间,除了还觉得有人能为其开出一条生路外,没有其他解释了。
  在徐行意料之中,亭画没能查出截下黄族消息的始作俑者。
  “连你都能瞒过,又或许能穿过牢中守卫将重犯带出,即便只是‘或许’,也真是很不得了了。我真想知道,那会是谁?”
  转眼是秋,碧涛峰的小溪有些枯了,远看时,像环绕山间的一段细细飘带,草木遍染柔黄,风一吹,便倒下身去,不再那样硬棱棱地扎人了。鸟雀在胡乱伸展的枝桠上叽喳乱叫,喜不自胜,似是终于找到了一处无人打扰、自由自在的巢穴,徐行像一条死鱼一样直直趴在草地上,很深地嗅了嗅这不同以往的气息,伸手在自己附近摸来摸去。
  亭画冷眼看她半天摸不到东西都懒得将尊脑袋抬起观视,指尖一推,将埋在杂草间的竹笛滚了过去,徐行一把抓到,很是纳闷地举起望天,道:“找不到就继续找,总能找到的。欸,你说,这小玩意怎么就这么难学?不应该啊?”
  亭画道:“有什么不应该。”
  徐行不解道:“笛子而已,我不应该一天入门,十天精通,三十日成就大宗师,六十日开班授课的么?为何学了这么久,还是吹得令人潸然尿下?”
  “学得会就是学得会,学不会就是学不会。这种事没有不应该。”亭画向来是不会安慰她的,冷硬道,“别人也奇怪,为何自己学剑就是学不会。知足些吧。”
  “……”徐行很乐观道,“没事。至少我不是垫底。”
  这些日子,黄时雨也短暂来过两次。他的伤好得不算快,只能走短暂的一段路,鬼鬼祟祟进来时,正巧撞上寻舟在教徐行吹笛子。其实徐行并不想学,但上手之后发现自己竟学不会,凭什么?她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做学不会!于是一时叛逆心起,跟这管竹笛偏就过不去了。黄时雨作为同门师兄,叛逆性子也是同个模子出来的,他本想偷偷再走,结果看到那死鱼一张漠然的“你还不滚”的脸,就偏要硬着头皮挺着胸膛走进来。
  徐行余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毕竟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破僵局。黄时雨仰头看天,呆坐了阵,跟寻舟道:“喂。给把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