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09节
  所以徐行只坦诚地说:“这个问题太难了。”
  绫春被她救下,此刻生出了好些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依赖之情,瞪着眼道:“你也不知道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明白的事多了去呢。”徐行屈膝而坐,见她泪水沾湿衣襟,尚在滚滚而下,于是顺手伸指,在她眼睑下轻轻一揩,哂笑道,“拿出你砍人胳膊换情报的气势?不管如何,做了就是做了,后悔无用,对又如何,错又如何?管它去死。”
  “……”
  这一回答虽然相当粗暴且毫无哲理,并且很有几分耍赖的意思在,但至少很巧地合了小刺猬的心意。做戏做全套,绫春在穹苍受的“审讯”虽不至于动刑,但也绝不好过,她夜不能寐了许多时日,在这陡峭的鹤背上终于觅得一丝冒着热气的安全感,竟很快便枕着徐行的膝睡着了。睡得极沉,甚至流口水。
  寻舟垂眼下来瞥她,极平淡地道:“师尊,她睡这儿,我呢。”
  徐行道:“别说得好像她抢了你的位置一样。你坐着掌舵吧,去鸿蒙山还要个一日多,有你无聊的。”
  “不无聊。”寻舟在她身侧坐下,那股香气又如影随形地蒙住了她整张脸,徐行一时很难呼吸,心道,你成日如此招蜂引蝶的究竟是想做什么?香成这样合适吗?但她好不容易休息一阵,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于是闭目养神,绝口不提。她不提,寻舟却缓缓道,“师尊在外一趟发生了何事,愿意说给徒儿听一听么?”
  徐行都懒得睁眼:“你猜我信不信你不知道?”
  “……”寻舟被当面揭穿,面色纹丝不变,笑意更深,“师尊果然了解我。只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总是不够详细,无关紧要的话太多了,才想听师尊亲口说。”
  他问其他人掌门外出发生何事,别人自然将少林中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个清楚明白,只是寻舟根本就对莲华住持如何,峨眉掌教如何,无极掌教又如何毫无兴趣,他真正想知道的是事无巨细、一刻不漏的,徐行做了什么,徐行当时是什么神情,又说了什么话。除了时时刻刻都注意徐行的亭画,谁能满足这个需求?亭画现在心知此鱼大不对劲,当然不会主动跟他说这些,寻舟如此敏锐,察觉出亭画对他态度有异,自然也与其一同粉饰太平,两人偶然的对话中已鲜少出现“徐行”二字了。
  这可真是问对人了。徐行一回想当日发生的破事,就感觉浑身不痛快。
  亭画、黄时雨,穹苍,灵境,甚至九界……都似一通怎样理都理不清的乱麻。徐行不是不明白,是太明白,若有一物是解决万物的良方,那只会是时间。可她最缺少的,就是时间。她在这并不想要的掌门之位上胡作非为,从不收买人心,也并非她不会,只是不想——有她这不合格的一宗之长“珠玉在前”,亭画日后接管便会毫无阻碍。可这般,又是对的吗?还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稳妥,才是对的?
  徐行也想问那句话,我真的做错了吗?
  寻舟抬眼看她,她才发觉自己不经意将这句话当真问出了口。寻舟默然良久,刚要开口,徐行便大煞风景道:“如果你要说什么‘师尊永远是对的’,那便别说了。”
  “……”
  寻舟不语,心道,师尊,是错是对的确不重要。我只希望,事到最后,所有荣光赞誉都该落在你的肩上,所有罪孽由我来承担……不,也并非所有。师尊也分去一点点吧,无论是什么,只要能维系我们,徒儿都甘之若饴啊。
  徐行等了一阵,没等到他回答,只见寻舟自袖中缓缓摸出了一把小小的玉笛。
  这倒霉孩子想干嘛?徐行眉尖一抽,提前警告道:“怎样?”
  寻舟此时的情态当真不负她夸口出去的“很乖”之名,鸦羽般的眼睫微动,道:“师尊,我已学会吹笛了。吹给你听,好吗?”
  这才几天就学会了?原来笛子是这样好学的么?徐行半信半疑地点了点下巴,寻舟薄唇落在笛孔之上,很快,一阵清越笛声飘然天际,竟全然没有初学者的磕绊模样,只是悠扬之间,几分沉郁,几分压抑,一股难言之意藏在其间,听得人心思百转,非但不能排忧解难,还更令人落寞感伤了。
  徐行对乐器此类一窍不通,但也听得出技艺不赖,看来寻舟身为能歌善舞的鲛人族,的确在此道上极有天赋。
  她静静听着,难得不想出言打断,澄空心思,看着远方雾白,云卷云散,直到一曲落毕良久,方才回神。
  寻舟道:“师尊,喜欢吗?”
  徐行道:“不错。”
  并且,若是她没理解错的话,寻舟此时将笛子取出,亦有弦外之意——上次舐笛一事,就此翻篇,他既然已会吹笛了,那就不必非要她来教了。知进退,懂分寸,看来之前真是受潮汐影响走了些歪路,这件事倒令她更高兴一点。
  “太好了。”寻舟微笑着注视着她的侧脸,欢喜道,“这般我就可以教师尊吹笛了。”
  徐行霎时惊起:“?!”
  不是,谁要学了?谁说过要学?没有人!这对吗?怎么看上去不是路歪了,是鱼有点歪了??
  ……
  行到中途,昏天黑地大睡一觉的绫春终于醒了。
  毕竟是孩子心性,“回家”两字已经足够令她开心不已,短暂地忘却掉自己遭受的恶事,一路上,她趴在鹤背,往下用手指一戳一戳,给二人详尽介绍。
  原来,白族禁地历经过两次迁徙。一是刚被天妖驱赶至人界时,落足之地是一座小小荒山,但穷山恶水,灵气匮乏,白族循着本能,移居至鸿蒙山脉附近——令人意料之外的是,同样是临近鸿蒙山脉,但白族其实一开始隐居的地方是穹苍治下,而非现在的昆仑附近。
  “那时我尚未出世,记不太清了。”绫春对为何迁徙的缘由也说不上清楚,只道,“族长曾提过一次,是穹苍每逢几年便会来到鸿蒙山脉‘定天时’,每一任掌门都十
  分强大,白族应该是不想令其发现隐居地,毕竟哪怕是无意间,也会引起腥风血雨。于是举族搬迁到了如今的昆仑左近……”
  徐行道:“准确来说,是何时迁徙的?”
  “不太清楚。”绫春说了个大致时间,道,“长辈也不知为何突然要迁。太匆忙了,许多东西都未来得及带走……所以我们在逃离妖族军队时才搬走了不少物资。因为真的没得吃啦!”
  这个时间,正是前掌门在任之时。徐行对着时间,倒是有些思虑。
  天妖被封之后,人间灵气凋零,愈来愈少,那些能斩天破地的大能更是找不出一个了。前掌门再天纵奇才,修为也绝然赶不上在其之前的几位掌教,若迁徙只是担忧掌门发现隐居地,那为何不早点离开?按理来说,前人都发现不了禁地,后人能发觉的可能更是极低,反倒迁徙间定有动静,更容易暴露所在,宁愿承担风险也要立即离开,这并不合理。莫非是期间还发生了什么大事?
  绫春继续道:“正在那时,我们才无意间发觉了昆仑那座奇异山谷。山谷附近,便是昆仑的‘无尽海’。无尽海上,船入水就沉,除非修为极高,便很难凭人力通过海湾,是一道天然防卫,山谷之外,又是一片不宜居住的无人之地,那里的果子花草对人有毒,对妖却没有,在那处隐居,再合适不过了!”
  分明是早远之前的事,却一副刚刚发现、惊喜不已的口吻,看来白族的确对这个隐居之地极为满意了。
  不过,徐行还有一事想问:“据我所知,‘测天时’并非只是穹苍的职责。昆仑掌教也会定期前往鸿蒙山脉。即便掌教老眼昏花看不清,不少昆仑门人热爱炼丹,那些毒草毒花虽不能吃,却为入药良材,你们难道不担忧会和昆仑之人撞上?”
  绫春坦然道:“会啊。免不了撞上的。但,昆仑的话,没有事。”
  徐行奇道:“怎么个没事法?”
  “首先,我们会在他们发觉之前将人弄晕。其次,我目前遇到的昆仑中人,似乎只会说两句话。”绫春碎碎念道,“一句是看到我们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另一句是打晕后醒来的‘我怎么会在这里?’,说完就忘,忘了就走。这些人好像不在意附近有没有白族,只在意自己的丹炼得如何了,有没有炸炉。有一次一个老头发了神经把药鼎搬来无人谷里炼,才离开一阵就险些烧糊了,我有个姐姐看不过眼将那火灭了些,次日去看,那地方还放了不少新鲜的瓜果蔬菜呢。”
  “……”徐行道,“敢问,那老头的眉毛是不是很淡,并且说话总是一副睁不开眼的样子。”
  绫春道:“不知道。我姐姐说,看得不是很清楚,就记得是有年纪了,并且眼睛似乎不大好使,感觉马上就要死了,却总是还活着。好奇怪。”
  那不正是昆仑掌教吗?!难怪在少林时,那老头慢悠悠给她帮腔,原来是为了这“灭火之恩”,没把他的心肝宝贝疙瘩丹烧出个好歹。
  徐行对昆仑这一宗门当真是无话可说了。能让她无话可说的对象实在不多,这是昆仑之幸。若是一个宗门能持之以恒、稳定无比地不靠谱,那也是另一程度的靠谱啊。
  寻舟听完,却淡淡道:“我记得,昆仑曾有一人拿冰晶雪菊挟师尊试药。”
  那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冰晶雪菊是为医治亭画的天生白化,本就是昆仑奇物,徐行要强迫人家割爱,总得要付出点代价。
  “是我想要人家的东西,那叫求换,不叫‘要挟’。怎么还倒反天罡了?此外,怎么说起什么东西,你就想到有仇,不能想到点美好的东西吗?”徐行难得说教他几句,又思忖道,“尤其是和昆仑。我倒认为,结恩可以,结仇就免了。”
  寻舟柔道:“师尊总是那般心地善良。”
  “倒也不是。”徐行爽朗道,“和这群老头老太结仇,不是闹么?都用不着出手,指不定哪日就被天收去了。哈哈。”
  绫春:“……”
  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点问题,不然怎么从一个人口中听到了如此
  毫无人性的话……
  一日半后,下方蚁群般的人影终于越来越少,直至毫无踪迹。
  三人已过昆仑边境,意料之中地并未受到任何拦截。想来这穹苍境内,已是群妖乱舞,毕竟如今这等时局,妖物胆敢出头就是一通打杀,所以藏身在昆仑境内的妖族也都十分珍惜小命,倒也不会真闹出什么事端来。
  仙鹤随着绫春所指方向一路前行,直到没入人烟稀少的绝谷之地。
  一路上,绫春像是从地上捡到了点米粒碎屑的饿鸟,恨不得将自己十八般武艺全都使出来做回报,说得更是详之又详,已被徐行套话套的底裤全无。
  不过,还是那句话,她是孩子,但不是傻子,敢让徐行护送回族,一是信任,二则是,禁地定有结界,她有自信让二人无法闯入内一步。
  最终,仙鹤一声长唳,在一道狭小的溪流之前停下,垂颈。
  绫春自其上跳下,道:“就送到这里吧。”
  她说完,便开始闷不做声地脱掉外袍,将一直贴身穿在内中的刺甲取下,径直递给徐行。
  说毫无留恋,也绝无可能,绫春的手指在那柔中带韧的小刺上抚了几下,眼中难掩悲伤,动作却毫无迟疑。她抬头昂首道:“一诺千金,说好的,你们替我报仇,刺甲双手奉上。它在你身上能发挥出的效力或许没有那么强,但……务必珍惜。”
  徐行视线落在绫春小手上的刺甲,默然片刻,并未推拒,而是接过,披在了自己身上。那刺甲霎时化作一道白光,没入衣袍之中,化作了一道护身气罩,紧紧贴合着她的身躯,暖融温和的触觉令她有些意外。
  绫春道:“要试一试吗?”
  徐行道:“当然。”
  绫春傲然道:“你让那个大哥哥竭尽全力朝你要害一击,我保证,你会毫发无伤!”
  徐行都免得去看寻舟的面色,她摆摆手道:“别为难他了。”
  话音未落,徐行当机立断,掌力急催,重重拍向自己胸口,焰气汹涌蒸腾,霎时将身周燎成一片枯草之地。轰然一声,两者相触——
  这用了她八分力气的惊天一掌,竟全然被刺甲吸收殆尽,无法留下甚至一点波澜!
  徐行忽的明白,为何黄时雨对这刺甲如此执着,为了它肯冒如此大的风险,也定要取回给二人了。
  若说此前天下武学第一是谁,还有所争执,无从定论。但穿上了这具刺甲的徐行,便绝对称得上一句,打遍天下,难寻敌手了!
  第183章 掌门和‘徐行’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寻舟神色霎时一变,绫春却不明所以,还在一旁不满意道:“你自己试是试不好的,让他来呀!对自己下手都会不觉放轻的,大家都是这样!”
  这就属实多虑了。论对自己下手狠,徐行在此道堪称巅峰,她那一掌实打实用了八分力道,换做从前,不把自己打死也是重伤了。
  寻舟道:“师尊!”
  徐行本来还想再用十成力道一试,想了一想,还是罢手了,道:“果真是稀世之物。多谢你了。”
  “不仅如此。”绫春见她试了一次便不再动手,急得恨不得自己一掌上去,让她好好发觉这其中厉害,“你的头、颈、胸口、腹部,每一寸要害都被囊括其内,打在上面的攻击会被转移到更无关紧要的地方。你可以将它收起,但一旦有了性命危险,它便会主动出来保护你……只要你不将它脱下交给另一个人,我可以说,你想死都很难!”
  若身旁再有一个白族,那的确是“想死都难”了。这世上有不少灵器是“认主”的,除了主人,谁也无法驱使,然而这刺甲却毫不分人,只要穿着它,便会着力护卫。看来前族长伊水确是一个平易逊顺、温良绵善之妖,真是……可惜了。
  绫春不解道:“可惜什么?”
  徐行见绫春面色认真,难得雀跃,似乎正为这刺甲的能为而由衷傲然,此时再提此事,也只是徒增伤心。她面色不变,眨眨眼道:“可惜带的是这位大哥哥,而不是六长老。”
  “六长老脾气那么坏,你难道不讨厌他?”绫春在穹苍几日,也是见识到那死老头的烦人了,好奇道,“那有什么好可惜的?”
  徐行灿烂道:“不然,我就可以借着试甲的由头光明正大把他打死啦。”
  绫春:“……”
  不过话说回来,也罪不至此吧!
  快到分别时,绫春归心似箭,不住往谷内看去,又赧颜于出口赶人。若是常人,此刻都该自觉告退离开了,可徐行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坦然自若地道:“就这样走了好吗?怎不请我去你家坐一坐?”
  “坐什么坐,你以为进去了还有人泡茶给你喝吗?!”绫春并未动怒,哼了声,道,“你想进去也无法了。禁地的结界由族内宗老竭力所设,就算我有心放你进去,也是不能,只有——”
  她一转头,徐行的一只手已然穿过那白雾缭绕的水汽,再不制止,半个脑袋都探进去了。
  这结界竟好似一块豆腐,轻易就被她穿过,她甚至都用不了多少力气。
  “……”
  绫春大惊失色地险些说不出话,颤抖地手指着她道:“你?你??你?!!”
  为什么结界没有拦住她?!连当时的圆真也是由族长亲自带入的,为何徐行这样一迈就进去了?!
  徐行亦有些诧异地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旋即转向她,万分诚恳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会为了你的面子装作进不去的吧?”
  绫春一念想通关窍——问题恐怕出在刺甲上!那刺甲是伊水遗骨,上面存有气息,禁地结界便将身着刺甲的徐行认定为了“同族”,当然便十分爽快地放任她进出了!失策,实在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