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00节
  灵器可以粗略分为三种等级。像徐行这鬼市里随手一抓的小塑像就是单纯的“灵器”,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第二种就是如万化石这般稀罕的“升灵品”,价值连城。最后一种,便是圣物了,圣物整个天下不过五件……可为何恰巧就是“五件”?峨眉是当真没有这个实力才无法送来圣物的么?
  要说拿尸骨炼器,这也不算什么。从前妖族也没少拿人皮人骨头下锅,说实在的,战场之上,谈什么慈悲,论残酷,都半斤八两罢了。可是战火消弭之后,这半斤和八两忽的落到人身上,却重到令人喘不过气,尤其是这狭小的笼子内,正坐着一个人,和一只妖。
  徐行不语间,忽见黄时雨窸窸窣窣动了动,两人原本盘腿相对而坐,他歪歪扭扭挪了两下,将两个膝盖正正好抵着自己的膝盖,再坐正来。
  骨头顶着骨头,像是关节对上关节,挺硌人的,徐行道:“怎了。”
  “没怎么。”黄时雨笑道,“是想说,师兄好久没和你这样说话啦。”
  三人还是门生时,前掌门派任务从来将名字都写在一张任务牌上。一张牌,只能去领一只鹤,那鹤纵使不是真鹤,背上顶天了也只能塞下五个人。寻舟每次都要跟来、亭画又经常在默默释放冷气,所以她一人抱臂在最前方坐着,其余三只不想热脸贴冷屁股,只能抱团取暖。本就没多少空余位置,寻舟紧贴在她肩旁,黄时雨嘴上不闲着要跟人讲话,就常常将膝盖抵着她的膝盖盘腿而坐,一路叽哩哇啦直到抵达目的地才停。
  只是这“上次”是什么时候,徐行已有些记不清了。
  她很少有这样的感觉——忽然的,一瞬间的,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也想不起身在何处了。就好像自己还是那个连执事都不是的小师妹,准备和师姐师兄去出一个并不情愿的傻任务,寻舟趴在她膝上,总是束不好的发丝流泻下来,盖住了两人相抵着的膝盖骨,她垂着眼懒懒地随口应了句,手上漫无目的地玩着徒弟的头发,余光却和亭画的目光相触,两人都立马转开了脸庞。
  但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我躺三个月把你憋坏了吧。”徐行面不改色道,“除了我,没谁愿意接你的话了。”
  “是了是了。”黄时雨看了眼笼外,那边霎时传来一阵惨叫,他道,“你觉得这白族如何?”
  徐行道:“年纪太小了,孩子心性,应该刚出山不久,有些……”
  她本能地不太想用“天真”去形容谁。但,默认只要自己守诺,其他人也会守诺,这的确是一个很天真的想法。绫春做事没想太多,又匆忙又莽撞,这些天她引来的暗中注目越来越多,之后若再无手段,恐怕真会出事。
  “她能一眼看出要我的手臂没用,是很厉害。但她似乎没想过,把我们带去穹苍,穹苍就真会乖乖用圣物来换么?”徐行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黄时雨,“我这一个掌门……你算半个好了。拿一个半掌门去跟亭画换圣物?”
  “拿我和亭画向你换,你可能会给。”半个掌门黄时雨无奈道,“反之过来,她要真这么干,非但圣物拿不走,命也要留下了。”
  亭画早在大战之时就分出不少心神在神秘的白族上,如今终于抓到个现成的质子,怎可能放过。
  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对方的猜测相同。
  ……这降魔杵,正是少林中某位破戒僧用了一些方法炼制而成。连黄时雨这个正经妖族都说白族不欲参加争斗,猬丁稀少,一向避世,少林破戒僧“恶名远扬”,又急于求成,那么用的多半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方法了。中途可能出于机缘巧合,又或者是少林之人只取走了他们所需的“部分”,绫春发现同族大妖被害,悲怒之下,将剩下的部分制成刺甲,当做赌注,在鬼市这般动作,目的应该是为了引出真正的加害者。
  白族天赋特殊,谁的手上沾了同族的血,谁是真正下手的人,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定然会看得出来。她漫无目的,一开始自然会选择前往第一仙门穹苍所在之地,这几日有六十来个倒霉蛋为了拿回自己的手臂拼了老命替她收集情报,绫春现在怀疑到降魔杵身上也并非说不通。
  如此说来,也难怪徐行对这具刺甲感觉微妙了。此物和降魔杵极有可能出自同源,就算达不到“圣物”级,也绝对是一件升灵品。
  “……那大妖,莫非是她至亲的亲族?”徐行想得差不多了,蹙眉道,“若否,要寻仇,派一个童工出来,给别人当配粥的榨菜吃吗?”
  “不一定。”黄时雨摇头道,“有可能,是真的无人可用了。”
  都是妖族,就算刺猬天生性情比蛇温和,也不会天差地别到这种程度。避世也分主动为之和不得不为啊。
  黄时雨忽的看她,道:“你可知道,‘天赋’为何叫做‘天赋’?”
  徐行:“别看我。要我当捧哏得给钱。”
  “……”黄时雨道,“妖族,重点不在妖,在‘族’。妖元就像天赋,世上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天才,就定会有多少蠢笨至极的庸人,你多一点,他就少一点,你少一点,他就多一点,这是注定之事,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公平可言。”
  这般看来,鲛人族也是妖性更多一些。徐行心念急转,旋即,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白族如此景况,其实我一直猜测的是,它们这一代的‘领头羊’将所有的天赋全都用干净了。族长占的越多,越强,剩下分给其他族民的自然就越稀薄。”黄时雨望了望那具沉默的刺甲的方向,心道,白族的天赋本就不如其他四族一般有杀伤力,甚至都没有参加战争了,还要这般欺负么,若是那位“天命所归”的神秘族长是因救治了某位少林僧人而惨遭横祸,尸骨还被炼制成灵器上供穹苍,那这梁子的确结大了,甚至可称不死不休。
  三言两语间,二人便把事情脉络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徐行伸手将那土地公婆塑像收进怀中,正色道:“好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逃出去。”
  黄时雨有想法:“这样,你先用尽全力打开这笼子,我再背着虚脱的你逃出生天,鬼市的路我熟,如何?”
  徐行假笑道:“换一换吧。熟不熟的不打紧,我走鬼市向来不看路啊,拿头猛猛撞过去就是了。”
  黄时雨一顿:“等一下。谁的头?”
  徐行不解道:“不然是我的吗?”
  “……”
  很遗憾,两人都不愿意做虚脱的那个,真是非常虚假的情谊。徐行试着在铁笼上飞檐走壁了一会儿,最后轻巧落地,一槌定音道:“等吧。”
  反正这小刺猬要把这一个半掌门送到穹苍去换圣物呢。那正好,也不用二人走路了,待在这还能多探听些事,就是暂时不知要等多久了,应该,也就是这两天了?
  -
  晨曦第一缕光映在窗间此前,亭画已睁开了眼睛。
  她在榻上向来不会耽搁太长时间,睁眼、起身、梳洗,一丝不苟地换上四掌门常袍——占星台的掌门服与徐行鲜明的金红云纹炎阳袍不同,周身为淡茧黄,上刻着繁复的暗星纹,同时发放下来的还有一把古朴的身份佩剑和同样茧黄色的发冠。
  亭画并非喜欢这身衣着,她对什么都称不上喜欢或厌恶,只是在一件一件披上时,她可以先开始想一想事。昨日未完成的事,今日要完成的事,明日可能会发生的事……她神情平静无波地注视着镜中倒映出的面孔。
  淡黄色,是个很奇异的颜色。让徐行着黄色,依旧浓郁鲜明,让黄时雨着黄色,照样跳脱无度,可以活跃,可以温婉,然而,她着黄色,仍旧是化不开的沉郁疏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过,这没有什么。因
  为对颜色,她也一样,称不上什么喜欢或不喜欢。
  门外叩叩两声,有执事低声道:“四掌门!大事不妙了!”
  “……”亭画神色不动,道,“慢慢说。”
  执事道:“徐掌门昨日私自下山至今未归,不知去了哪里,剑灵倒是还在山上,它一问三不知,根本无法知道掌门去哪儿了啊!”
  怎么回事,还未回来?亭画不动声色道:“只是半日而已,先不必着急。”
  “是,掌门要去哪的确没必要告知我们。”执事急切道,“可是,今日一早,鲛人族的使者就已至山门了!”
  “鲛人族?为何现在便来了,东海出什么事端了?”亭画起身推门,蹙眉道,“离约定的期限尚早吧?”
  执事苦着一张脸道:“东海无事,只是海底和陆上的时日算法不统一……”
  自寻舟十六珠就能长这么一大只便能看出,海陆两族的时间算法是有所差距,并且无法用简单的数字来进行换算。只是早来一些也就罢了,竟恰恰好撞上了徐行下山的空隙!鲛人族作为和人族平分九界的海中之王,于情于理都该由徐行前去面见,让亭画一个幕后的掌门越俎代庖,不像话不说,若是使者认为自己被怠慢了又当如何解释?
  见亭画不语,执事不停歇地倒苦水道:“找不到徐掌门,长老们又有话说了,如今在议事厅吵吵嚷嚷闹成一团,十三长老让我先来请您过去接见,六长老还说……说……让我把掌门的云纹炎阳袍也先行带上……”
  执事手中空空,连她都明白这建议大有问题,定然是不会真去将掌门袍带过来给亭画披上的。但做是一回事,转告还是要转告的,她偷眼觑着亭画毫无波澜的面色,对方黑瞳投向她,平静道:“还说什么了?”
  执事道:“‘见你如同见她,没什么区别’。”
  “的确。”亭画竟果真应了。她已决定要先去接见鲛人族使者,但在此之前,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还有什么坏消息么,一次说完。”
  “寻舟小师兄……”执事吞吞吐吐道,“他最初发现不对,便要下山,众人拼死把他拦住了。可掌门你明白的,他不能下山啊,但是拦不住他多久的!就半日都这样了,再过半日还没有徐掌门的消息,他恐怕又要……那、那样了!”
  “……”又来了。大麻烦。亭画一顿,很轻地吸了口气,缓声道,“一件一件来。鲛人使者我来接见,至于师……徐行,你告知寻舟,让他好好待在穹苍暂别下去,接见完使者,我亲自去找。一日之内必定会将人完完整整的带回来。”
  执事忐忑道:“这样说他会听吗?”
  “不听?”亭画携佩剑迈步而出前往议事殿,冷冷丢下一句,“若是连这半个时辰都等不了,他做了什么我会原原本本告知徐行,你就这般和他说,一个字都不要改。”
  ……
  亭画进殿之时,一眼便看到了那位初次到来的鲛人族使者。
  它……应该是她,端坐着在上席,身着与寻舟初至穹苍拜徐行为师时相似的华丽服饰,面前缀着珠帘,看不清面孔和神色,面对诸多长老,并未摘下过鲛珠帘,想来也是将礼节做到了极致。这应该是鲛人族中最为庄重的衣着了。
  亭画一进殿,周遭突兀一静,鲛人开口道:“徐掌门……还是不在么?”
  “她在闭关。”亭画示意其余人等先退下,道,“是穹苍的失误,未能周全两地时间参差,安排不周了。”
  话是客气,但话中含意,分明是两方都有问题的意思,使者微微一笑,伸手将珠帘取下。
  意料之中,那也是一张美丽得夺人心魄的面孔。
  “吾名‘平心’。”鲛人平心定定道,“这是我族第一次正式派出使臣,这位掌门,你当真可以代替徐掌门与我交谈么?”
  亭画垂眼,轻声道:“……当然,可以。”
  很快,亭画便发觉,这所谓“第一次派出使臣”,是千真万确了。那些你来我往的机锋试探,和牵扯不清的威胁让步,都未曾出现在这次谈话之中,没有任何的掩饰和话术,鲛人平心的开门见山,近乎到了一种裸裎的地步。
  平心再一次表明,鲛人族并无一统天下之野望,尽管如今九界时局变化,但无论人族和妖族是和谐相处,还是拼的头破血流,鲛人族永远只掌海域,二者永不干扰。
  亭画道:“恕我直言,言语只是言语。”
  “掌门,或许在你们两族眼中,的确想象不到为何鲛人族不需要扩张地界。”平心道,“六大宗一直在研究试探鲛人的两种天赋,想必现在已经有所眉目了吧。”
  还真是够开门见山的了。亭画道:“‘空间’,以及,‘时间’。”
  “就算知道名称,掌门应当也想不到这两种天赋会运用到何种程度。”平心道,“先说最为浅显的一种。东海之下的时间城——也正是你们传闻中的鲛人城池,便是先师用第一种天赋在海底扩开的。后一种——让花重又开放这些事并不重要,亦不稀奇。”
  鲛人族对人妖两族争夺地盘而大开杀戒如此不屑一顾,正是因为鲛人没有天敌,更无栖息之忧。
  亭画道:“当真是得天独厚之造物。”
  “不仅如此。”平心忽的道,“传闻中天赋至强者,能够将两种天赋混用……掌门,你可曾想过,世界之外,仍是世界?”
  鲛人平心微微张开五指,指尖一动,案上一块拇指大小的白玉糕消失过后,下一瞬便出现在她的掌心。她额角沁出冷汗,似是用尽了全力——亭画冷凝的目光跟随着她的指尖,看着她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缝隙。
  凭空生出的缝隙!
  这缝隙悬在半空中,毫无所依,不过二指宽,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平心将白玉糕丢进其中,缝隙霎时关闭,消失无踪。
  “……”亭画道,“糕点去了哪里?”
  平心摇头道:“不知道。”
  她自己也并不知这缝隙之后通往的是何处,或许是还在原地,只是隐蔽了形影,或许是九界的另一处,又或许是所谓“世界之外的世界”,鲛人族与生俱来的奇异之能,就连鲛人族自己都不明白究竟该如何使用彻底。
  香燃至一半,那道缝隙陡然打开,白玉糕自原地落下,在地上滚了两滚。
  仅仅是让白玉糕停留在缝隙中半柱香的时间而已,平心就已耗力亏空,皱眉道:“现在,掌门应当相信我族的诚意了吧。”
  亭画道:“了解了。但,鲛人族派使臣千里迢迢前来一趟,总不是毫无目的。”
  “自然有目的。”平心道,“请穹苍将质子寻舟归还给我族……仅此而已!”
  听闻此言,亭画竟没有太多意外,想来,她隐约已猜到了几分,如今终于证实罢了。
  当初,分明是鲛人族厌弃寻舟,将他当做废物一般自小欺凌,甚至冷眼旁观他被追杀至陆上,若非徐行机缘巧合将他救下,寻舟恐怕早就是货真价实的一条死鱼。大战之前,鲛人族明明可以不送质子过来,却借此机会顺水推舟将他丢来穹苍,如今事态平息,倒跑来穹苍要人了?
  亭画心中冷笑,然而,并未开口。宗门相谈间,没必要出现什么“明明”,作为掌门,她只需要明白对方的目的和分剖利弊。
  但……
  她眼前忽的闪过虎丘崖战后寻舟找寻徐行身体的模样。那般绝望痴狂之态,他对徐行究竟抱有何种心思,是不是单纯的师徒之情,只要没瞎的人都看的分明。
  摇摆之间,亭画忽的眼前一寒,余光中,掌门殿外的树荫之下,寻舟静静立在那儿,神色隐在阴影中,已不知听了多久了。
  “我可否问一句。”亭画道,“为什么。”
  平心却道:“此事有关隐私,我要见到徐掌门才能说明。”
  亭画微压眉眼,沉道:“我说过了,见我如见她。”
  “好罢。”平心犹豫一瞬,直言不讳道,“他快发情了。”
  “…………”
  香仍在缓缓燃烧,亭画冷沉的神情难得有些破坏。她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少顷,才一字一句地艰涩道:“……我没想到……这么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