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192节
  “师府主!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既然早就和峨眉合作,当初玄谈会上又何必假惺惺地引导众人厌憎六大宗?六大宗固然不是什么好货,没想到你也早就和它们同流合污,说那么多话不亏心么?!”
  “好啊,如今谁还看不出来?你一直咬死不开碑,不正是打着让我们这些人上前阵的主意?等我们累死了,这儿也差不多清理完了,你和峨眉暗度陈仓,再演一出理所应当圣物移交的戏码,可真是精算得很啊,不愧是商人!”
  “和谁合作不好,和峨眉?不知道峨眉在外是什么名声?为了造势果真不择手段……”
  喧嚣声中,师墨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行紧盯着他低垂着的面孔,心间忽的闪过一丝疑虑。
  李佩不开口是正确的选择,但师墨此时还不开口,不是蠢到了家,就是神志不清了。他若辩驳,徐行有一百个方式能将他堵回去,然则沉默,更是自取灭亡。
  实则早些时候,徐行便觉得他性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了。半步峰下那一战,她要强行带走换月,以师墨一开始慎微不出错的性子,竟会跳下山与她对掌,但当时时局突变,他一时急功近利,没伪装好假面也是正常。说到底,徐行与他接触甚少,这才不到二月,又怎能对一个人的本性如何轻下判断?是以她虽有所疑虑,却也谨慎地止步在疑虑而已了。
  “师府主。”怜星啧道,“事已至此,不如乖乖把圣物交出来再说如何?你和李掌教勾结的事,之后再交给昆仑处理。放心吧,应当不会让你即刻去见老君的青牛的,听说昆仑去年的案子到今年还没审完呢。”
  “多嘴多舌。”换月一字一句道,“李佩,你果真狗急跳墙,昏招频出。”
  既已暴露,李佩也绝非会慌张的性子,她冷眼顶着众人极为不善的目光,刚要开口,余光便瞥见首座之上师墨的身影。
  他近乎刻板地将方才自己被打断的动作完成了。沾血的掌心甫一按在阵法之上,那朱砂绘就的繁复线条便陡然亮起奇光来,将血液彻底吞噬——五方已决,同盟阵成,谁若强行开碑,必将雷劫轰顶!
  起身后,师墨道:“
  那又如何。”
  少顷,他又重复了一遍,仰首道:“那又如何?”
  方才那诡异的红润已然在他面上消弭无踪,他的眼底却越来越红。不是因恼火、怒气、羞惭而爬出的红血丝,倒像是自眼珠底下漫出了汩汩鲜血,将他的眼白全都浸成了赤色。这般古怪的面色,和他不动声色的情态截然相反,他紧接着重复了第三次,用一种极为僵硬的语调,众人看着他,分明应当极为痛恨,心底却皆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毛骨悚然之感。
  “……”徐行目光与他相接,她微微偏了偏头,笑了一声,森然道,“你不会以为,我打算让你活着从这里走下去吧?”
  话音方落,人群之中的谈紫手指轻勾——半空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偶线牵住了师墨的腿足,让他身不由己地往身后的石碑处走了半步。
  又是半步。
  他眼中的血丝更厚重了,快要暴突出来,却根本无法阻止半分,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这静默的石碑之前,浑身灵气闪动,掌心凝聚出了一道白光,眼看就要朝纵横碑重重击去!
  无论这天地同盟会最终的结果如何,对徐行来说都是同样。碑,一定会开,阴阳笔,一定会出世。前不久,她发觉寻舟曾经在师墨身上留下的石花自己竟能调动得如臂使指,谈紫附满了天赋的狐血由此传递,暗中生根,不断侵染,魅惑天赋在此人心神最为狂乱时效果最佳。
  现在的情形,无非是他自作自受。师墨若不拖延时间要开什么同盟会,怎会被自己设下的阵法反噬,若没有试图利用徐青仙的眼睛要挟她,又怎会引出接下来这接连事端?
  其实徐行一开始锚定的目标是郎无心,只是她生死未卜,又无修为,要她强行开碑实在难为。
  在场诸人皆怔愣地看着师墨动作,怜星看出了些端倪,挑了挑眉,抱臂不语,换月神情冰冷,面色极为难看,李佩已将此人当做弃子,更不会出手阻拦。事成定局,青莲台失去主导权,接下来自然顺理成章由昆仑接管圣物,先行镇压这些愈发肆虐又不知从何而来的怪物群——
  师墨掌心的白光不断明灭,他似乎在用尽自己全身力量在抗拒魅惑的侵蚀,面红如血,周身狂颤,喉间发出了一阵不似人类的低吼声,这一掌,竟是迟迟打不下去。离他最近的玄真子自上岛之时便一副闭目养神的温和之态,此时却忽的抬眼,面色陡变。
  她听到了一些细微古怪的声音,从一个绝不该传出这些声音的源头传了出来!
  似是沸水蒸腾滚动的声音,汩汩作响,野兽尖牙撕裂血肉的破开声,和一声微不可见的,尖锐的,像是什么弦在脑中崩断的声音——从师墨的身体深处传出来了,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还未停歇!
  这是什么动静?他的血难道被煮沸了吗?!
  正逢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嗓音。三分病弱,七分清朗,却是毫无迟疑的坚定:“义父,住手吧。”
  郎无心不知何时站在石地边缘,唇瓣仍是毫无血色,显得眼瞳极沉,暗红到有些黑的地步了。这边乱成一团,谁都不知她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无尽海浩浩水面之上,零星赤冰船还在飘荡停泊,徐行并无意外地看向她,果不其然,她也正径直看着自己,二者视线交汇,彼此微笑,隐晦的杀意在半空中缓缓流淌。
  徐行视线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郎辞,视线微微一定。
  原因无他,郎辞的脸色竟然比重伤初愈的郎无心还要惨白几分,可以说是毫无血色了,行走间甚至有些不稳,可粗略看去,分明并无外伤。她是郎无心的贴身护卫,最近绝不可能有需要她出马的任务,郎辞去做什么了?
  徐行心中异样,不动声色地对神通鉴幽幽道:“这下好了。走了个老戏骨,来了个小戏骨,青莲台别的不行,阶梯建设做得还是不错。”
  神通鉴紧张得都快炸毛了:“这时候你就不要开玩笑了!!还不赶紧握紧我?!!”
  徐行早就握紧了没放开过。
  众人的目光中,郎无心又轻轻道:“义父,住手吧。”
  “……”
  她嘴上叫义父,目光却从未自徐行的脸上移开过。这第二句比起第一句,失了几分祈求,更缺几分坚定,倒多了些虚无缥缈且莫名其妙的戏谑和笑意,徐行定定看着她赭红色的眼瞳,下一瞬,猛地转头!
  不对。
  不对。
  不对!错了,一定有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是她考虑的疏忽了……不,所有可能她都已排除过了,直到现在,事情的发展也在掌握之中。如果还有错,就只能是有什么她目前的认知还想象不到的事情,缺失到彻底的情报,以及造化弄人的天意了!
  咸涩的风拂过耳际,带来一阵凉意,谈紫头一次无比凝重的声音短促传来:“徐掌门,师墨的体内不止有我的——”
  话音未落,白光暴闪,轰然一声,一股巨力硬生生将石碑前的地面打得陷下三尺,石块遽然被碾碎成了无数乱飞的粉末碎屑。阵法触发,碑上乌云汇聚,几道极为粗壮的闪电鞭打在师墨方才身在之处,带来一阵电弧闪动,刺的人根本睁不开眼!
  然而,就像在谈紫的狐火中还能走动的妖人一般,在如此强大的雷电之中,有一个状似人形的身影还在极为缓慢地蠕动。
  黑色的影中,刚开始还能看出人的骨架,肩和头的隐约形状,一闪过后,这骨架就像是被捏泥一般重塑、生长,变成了似蟒非蟒、似人非人的诡异粗长形态,雷光狂擂后,这一坨快要被劈成焦炭的骨架竟然还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师墨摇摇欲坠的面皮掀下来了一半,抹布般扭曲地挂在胸前,这是他唯一能看出来是师墨的地方了。两只庞大到不合理的手臂上覆盖着一层鳞片,指缝间裂出了六只利爪,徐行本以为那是蛇的鳞片,但又和常青的截然不同,泛着锋利的寒光,最诡异的是,自他“腰侧”伸出来的一对,小小的,畸形的犄角……
  说这是鹿角也无不可。但,这看上去分明像是——
  龙角!
  突来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怔得呆了。方才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瞬便在眼前变成了这种毫无人形的怪物,有人往后退了半步,喃喃道:“妖、妖人……他变成……妖人了?”
  “师墨”张口咆哮,神智全无,跃起只一个呼吸,便闪身到了阵法之前,怜星反应极快,伸掌一挡,“喀嚓”一声,右臂已然断了。这也仅仅是挡了第一击而已,第二击转瞬而至,她下意识想要闪避,但想到身后有人,绝不能避,只能大骂一句,硬着头皮提刀迎上,清脆声响中,刀,也应声而断!
  弯刀断的太过蹊跷,中间齐齐断开,倒像是从前就被锻造过留下的遗痕。刀断了,怜星怔愣一瞬,竟立刻转眼去看换月,换月也正死死盯着那道陈年痕迹,眼瞳中火光跳动,极怒似的缓缓咬住了牙关。
  瞿不染和林朗逸持兵拦上。然而,怜星都挡不住两下的攻势,他二人上去岂不是嫌自己命长?也就拦了一下,双双被震的胸口一阵血腥翻涌,瞿不染看着这比常人将近高一头的怪物,眼中满是震色,对小将沉道:“先走!”
  何需他说?谁还不知道现在必须先躲?!只是其他人可以躲,她们怎么能躲!小将把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徐青仙推的快要飞起,大吼道:“徐行!这东西……这东西!要杀多久才能死啊?!”
  “……”
  徐行看着那双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犄角,扶着剑柄的指尖越攥越紧。
  她近乎面无波澜地想,找到了。
  是,朱颜散。
  她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这想法不是难以想到,而是,不能去想。
  冥洱海的朱颜散,的确和别地生长的没有区别,和炮制过程也无关系,它唯一的区别就是,根茎浸染了天妖的血。
  传闻是真的,祸乱最后一役,天妖在此倒伏,那般惨烈的战役,定然流血无数,冥洱海受此妖染,自此发生异变。
  为何昆仑境内的人越来越少,妖人反倒越杀越多?因为这些妖人本来就不是自少林冲破阵法进来的,而是在场的这些人转化而成的。就像面前的师墨这般,吸收了过多的天妖血,却没有足够的灵能去抵御,最后变为神志不清的妖人怪物,被昔日的同伴杀死。
  ……但,这代表了什么?
  不是大众口中所谓的“入魔”,徐行上辈子,是见过真正“走火入魔”的人族修者的。神志不清,逢人便攻,其实和妖人并无太多区别,并且也是无可逆转的。
  妖血对寻常人是剧毒,对修者却是提升灵能的药物;妖气和灵气可以同化,可以转化,可以互相利用;少林街道上那颗和金丹并无区别的妖丹;用妖族遗骨炼制出,却被六大宗修者运用到得心应手的圣物;一样的五种属性,一样的五行相克,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个结论——
  妖族和人族修者的力量来源,是同源。
  甚至……比起肉眼凡胎的普通人,身怀灵根的修者和妖族,才更像是“同族”!
  第165章 天下第一弓阴阳笔出世了!
  宛如眼前陡然挥去一层薄雾,紧接着又是无数心念纷至迭来,徐行拔剑瞬间,“师墨”兀然停住了动作。
  他仰头看着昏黑的天际,喉间滚着令人根本听不清的含混话语,低低道:“我……这么强……了……”
  随着识海
  翻涌,无尽海岸边那些妖人竟开始了异样的躁动,原本踟蹰在岸边的怪物一个接一个地踏入水中,沉入海底,但一浪跟着一浪,一波跟着一波,后方的妖人踩着前方转瞬间沉水的脊背,往纵横碑上逼近,一时间,眼珠灰白的人头随着海浪一同此起彼伏,瘆人至极。
  虽然知道以无尽海的广阔,妖人就算源源不断也绝不可能很快就抵达此处,但纵横碑上有大变活人失心疯的师墨,要逃就要面对层层叠叠的妖人群,这下真是“腹背受敌”的完美诠释。怜星将断刀插回背后,右手扶住软垂的左手,又是喀嚓一声,骂道:“接歪了!”
  一情况危急,她就越口无遮拦,换月听到脏字,眉间不着痕迹地抽了一下,望向那头的师墨,惜字如金道:“走不了。”
  怜星一脚踹开慌不择路四处乱跑的人群,皱眉道:“当然了。要往哪走?看这数量,整个昆仑的妖人都堵在这了。一不做二不休,正好把碑劈了。躁动维持不了多久,先耗他!”
  不必她挑明,换月已准备好了。她面沉如霜,将自己腰间的长剑抽出,只是,二人现在一个重伤未愈,一个兵器两断,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合招,能发挥出的实力不过寻常的十之四五,牵制已是冒着性命危机,更别提要杀了!
  两人说话间,李佩一挥袖袍,已然暗器连发,招招往要害残杀,师墨周身血流如注,淌出来的血迹中混着点微妙的紫金,蜿蜒在暴突的青筋上,散发着一股古怪的气味。
  瞿不染道:“掌教——”
  换月道:“找一找秋水在哪,你二人先走。”
  瞿不染道:“她——”
  “闭嘴。”换月冷冰冰道,“你以为白玉门还剩几人?”
  “……”
  瞿不染不言,转身没入纷乱人群中。林朗逸看着母亲侧脸,心中不合时宜地有些困惑。这要放在往常,怜星少说都要冷嘲热讽几句“其他人都弃暗投明了”、“不若改名叫百魔门”云云,此刻却一言不发,神情凝肃。
  师墨体内两股不同的妖血正在沸腾一般缠斗,一方泛紫,一方藏火,两者拉锯,谈紫额角缓缓淌下细汗,近乎是竭尽了全力,才将他再度僵硬地拉回石碑之下一步。天妖之威通天贯日,哪怕只是千年之前的一丁点血液,都令谈紫感受到来自脊背的无端战栗,皮毛倒竖间,他竟有些哑然失笑般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狐血刺激,师墨如今也不会变成这般不受控的模样,他和徐行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误不误倒没什么所谓,活得够久了,性命分一些出去给二位恩人并无大碍,只是想也知道,现在徐行若出了什么差错,等那条活鱼回来,他下半辈子恐怕再无宁日,头发永远都要离头皮二尺那么远了……
  乱成一锅粥了,神通鉴看着师墨不成人形地朝着徐行看来,胆战心惊道:“徐行!现在怎么办?!跑?打?打得过吗??现在三个大宗的掌教都在这里……玄真子也在,要是全军覆没就完了!!”
  “不着急。”徐行盯着微笑的郎无心,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思间,唇瓣有些发干,“我说了,没打算让他活着下去,他就不会走出这里。”
  小将推着徐青仙四处乱钻,期间不慎被刀剑划到数次,险些连人带武侯车都被踩成煎饼。连无极掌教都抗衡不了他两招,其他人只要还没活腻自然作鸟兽散,宁愿冲杀进妖人群中,或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都这般混乱了,徐青仙竟然还是连自己下来走一步都不肯,安如山道:“师妹呢?”
  小将额角青筋暴起道:“你眼睛明明已经好了吧?!就算暂时没恢复完全,但总看得见路了吧!快拔剑!”
  徐青仙稳稳道:“不是现在。”
  小将真想撒手将她推到海里去醒醒脑子。徐行的身影已在人影交错之后,她正要开口,遽然山崩一般怒鸣,百兽忽现,高高低低的咆哮声中,熟悉的阵法在这方海域中缓缓攀升,金光爆闪,严丝合缝地拦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去路,将诸人和怪物全都关在了阵法之间——正是尚未露面的阵手羌笛。
  徐行猜测的没错。破坏阵法转移仇恨,正是他混淆视线的拿手好戏。
  与此同时,岸边沉浮的赤冰石骤然增多,在海中发着粼粼白光。只是,这赤冰石,修者能踩得,本是修者的妖人又为何踩不得?前赴后继的妖人踏着前方的死体,在怒吼的野兽和疯狂的电闪雷鸣中,一股甜腻的异香弥漫,第一个妖人最终踏上了石地。
  徐行上一次闻到这股甜腻的香,还是在宗楚仁的美人阁中,这应当是一种能让人筋骨酸软昏昏沉沉的慢性毒药。
  徐行都不知该赞她是有魄力还是青出于蓝了。李佩当时试图溺杀百人,哪怕是做戏,也只敢挑选身价背景渺小无甚靠山的散修游侠,她这一手,倒是一视同仁,正如神通鉴所说,若是怜星、换月、李佩、玄真子被一齐困杀在此处,接下来灵境究竟会混乱成什么模样?
  郎无心最后重复了一次:“义父,快住手吧。”
  师墨却无论如何也住不了手了。他在妖血的蒸腾下,正疯狂砸动纵横碑,妖元灵元混杂,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轰响。他每打一掌,阵法的反噬便回到他身上,鲜血直流,伤状可怖,却好似全无痛觉。他体内的血脉早就被熔断了,整个人像是被寄住的容器,正在不断燃烧,但在熄灭之前,谁会用肉掌去触碰炽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