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155节
  秋杀没采纳徐青仙的提议,和新任住持见了一面,滴水不漏地寒暄了几句——说的都是场面话,四掌门还要亲身下山真是劳烦,哪有你年少有为前途坦荡何必客气云云,说完了悟便将一行人送出了山门。
  然而,秋杀唤了法器,载着三人在天上兜了个半拉圆圈,又回到了原地。瞿不染眼睁睁看着徐青仙又捏了只石百灵出来,向内窥探——她不急着走,竟是还没偷听个够本!
  “……”
  了悟踏进地牢时,余光再次瞥见了那只隐豹。
  他很轻地瞥了一眼,知道其上或有异样,但并不在意。地牢间火光摇曳,黯淡间,他面上的神态一瞬如水般自双鬓淌下来。
  佛曰,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但一张皮相究竟能在这世上占尽多少先机?再添一份过得去的身世,一些扼得住的权柄,他不作为,是伺机而后动,他袖手旁观,是不忍下手,一张乖顺温和、俊美可亲的脸,即便是如今毫无神情的模样,也如殿中神像,悲悯众生。
  两只隐豹随侧,了悟一步一步向熟悉的地界行去,了难双手双脚皆被束缚在铁链中,头软软垂在一侧,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去了。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还是熟悉的那句话:“杀……了我……”
  “如非必要,我不想杀师兄。”了悟摇了摇头,“请师兄,将圣物交给我吧。”
  了难呵呵地笑了,他道:“因为……这样对少林才最好……是么?你……杀了我……也是一样的……”
  “并非如此。”了悟叹息道,“是有私用。”
  他说的诚恳,但了难并不相信。一直在地牢,分不清时间,他的神智早已昏沉了,口中尚喃喃不知什么。
  无法沟通。
  了悟起身,反掌向上,掌心燃烧般探出一汪金光,他黑黝黝的瞳孔也映着这耀目的金光,只要一掌下去,面前之人便会脑浆迸裂而亡。他的心情极为平静,并无不忍,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下不了手。仿佛有一根线牵扯着他,找不到原因。
  他常常感到一种空虚。什么东西都填补不了的空虚,他失落了什么,早在诞生之前。他不信佛法,一个继任的住持,竟然不信佛法——但竟无一个人能看出来。
  了悟忽的对了难道:“师兄,你意图带封姑娘入宗,是想灭了少林么?”
  了难敛在眼皮下的眼珠忽的一滚。
  “我救你,只因没有必要。”了悟道,“这是迟早的事。”
  他手中的金光熄了,化作一汪清水,盈在掌心,旋即,了悟往其中滴入了一点墨,“至清之水,只要渗入了墨,无论如何,这水也只会越变越浑,回不到原样。宗门和人一般,气数尽了便是尽了,无可转圜了。”
  他说得太过平淡,反倒令了难不可置信起来。了难挣扎几下,哑声道:“那可是少林……几千年的传承,六大宗!你当真知道灭宗是什么意思么?!!”
  灯下,了悟神情如故。
  唯有死亡才是众生平等,人和宗门皆是,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什么在消亡。
  “佛不灭,少林便没有灭。”他说,“覆灭的,不过是一个积疴成疾的宗门罢了。”
  -
  “就是这样。”秋杀三下五除二将阎笑寒做的三菜一汤吃了,严肃道,“徐薛二人我都已接上了,就剩你二人了。动作快些,这地方怕是待不得了。”
  阎笑寒听四掌门这么说,当然以为她口中的“你二人”是指自己和瞿不染,他听得目瞪口呆,险些一个白眼昏去,结结巴巴道:“所以,‘灾难’在这?首座苦心孤诣将自己的位置传给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但此人其实是个外表完全看不出的半挂神经病??四、四掌门,少林真的没救了么??穹苍不能派人来插一插手……什么的?!”
  “你以为这是你家大堂?”秋杀被这蠢问题问得差点噎住,暴躁地拿着筷子指了指他,“说出来你们都不信,占星台虽然算的东西良莠不齐,好似很不靠谱的样子,但涉及到大局的预言未曾错过。说少林大难临头,那就是真的大难临头,若是靠一人舍身便能将整个宗门压下,那能叫‘大难’?那叫‘有惊无险’!了悟说的没错,气数尽了便是真的尽了,分崩离析成那个样子,若无观真坐镇,早一百年就该闹一出‘兄弟分家操戈相向’了。个人的力量如同螳臂当车,再怎样努力,也只不过能让这个进程稍晚一些而已。”
  阎笑寒道:“那每个人都能让它稍晚一些,不就能延续下去了么?”
  “你这狐狸怎么没学到你族长的半点奸诈?”秋杀不耐道,“哪有那佛光普照般的天运,能每回都找到一个力挽狂澜之人?始皇还不够厉害么,秦朝没法千秋万代是他不想吗?”
  话音落下,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阎笑寒苍老道:“……所以大家都知道了……”
  “这重要吗?少废话,再问把你毛剃了做衣服。”秋杀筷子一放,一抹嘴,道,“徐行呢?小兔崽子死哪去了,赶紧出来,走了!”
  “嗯?”阎笑寒结巴道,“她……她……不在这啊?这只有我在?”
  秋杀没反应过来:“她不在这还能在哪?”
  两人面面相觑。
  半晌,两人都表情惊人一致,像忽然发现菜盘子里其实装的是屎。
  秋杀:“你别告诉我,她一个人麻溜跑路了,真的就把你这个刚被人照胸捅了一剑的伤号丢在这里??”
  阎笑寒颊边缓缓流下一行清泪。一切尽在不言中。或许秋杀和徐行相处时日太短,并不清楚她的道德究竟有多感人、素质到底有多清新。他还是因公受的伤,真是越想越伤心,捂嘴哽道:“就……是这样……但我相信,她应该是为我好……”
  少顷,秋杀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发出一声崩溃的:
  “啊!!!”
  “啊!!!”
  东城的另一端,徐行正被追得七窍生烟,发出了良心闪现的呐喊:“我好像忘了一件事!!”
  六道在前引路,不愧是妖族,四只腿倒腾得飞快,已经出现了阵阵残影,反观徐行,做人的经验较丰富,做鼠的经验就略微匮乏了,跑起来束手束脚,都快用滚的了。
  天摇地动,土道被晃得残尘簌簌扑下,金光爆射,打的地脉碎裂,徐行险些被一颗石子崩到脑袋,接着道:“我忘记阎笑寒还在养伤了!不过,幸好没带上他!!”
  神通鉴道:“你该想到他的时候不想到他,不该想到他的时候天天想他??”
  徐行纠正道:“没有天天。不要乱说话。”
  神通鉴刚想不解地问天不天天的又如何,想到什么,又忽的噤声了,免得祸从口出。
  六道这“万无一失”的逃跑路线不仅被人发现了,还被人在地面上搅了个天翻地覆,现在实属两难之境——这地道由地脉构建,想变回人形,恐怕血肉之躯无法破开土壁,反伤自己,只有一条大道走到黑,到了下一个出口才能再做喘息。
  然而,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是,追上来的这位不速之客,竟然是了悟!
  再如何俊秀美丽的面孔,在极近的所在紧贴着时都会面目全非,看上去十分诡异的。也正是他发觉了其下三人所在,离远了些时,徐行才看到了,他手上拿着的是……降魔杵。
  “阿弥陀佛。”徐行道,“了难大师真的有难了。”
  “不可能。”六道眉目紧锁,“他不会杀了难,应当是动用了什么禁术,暂时将这圣物强行‘借’了出来……趴下!”
  徐行就地一趴,敏捷地滚成个鼠球,一道金光自她脑后扫过,六道恨铁不成钢似的道:“你跑得太慢了!”
  二鼠一蛇在地道中狂奔不已,徐行听了许久蛇尾甩动的频率,反倒比原先更高了。和师尊夺路狂奔,生死一线,寻舟还挺愉悦似的,此刻垂眼看她滚到自己面前,金黄瞳孔微眯,张嘴便将她叼进嘴里,继续向前疾迅而去。
  徐行眼前一黑,眼看这徒弟是含反了,只能看见他不断吞咽的喉咙口。但现在情况紧急,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只镇定地将自己的脑袋和屁股换了个位置,用一种稳坐高台上的语气淡然指挥道:“我们此行唯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跑得比她快便是了。”
  寻舟:“咕。”
  六道破口大骂道:“徐行!你神经病啊!没有我引路你知道往哪走?!”
  徐行道:“说到神经病,我方才跟你说的事,你有什么头绪吗?我可是把你当好友才将如此机密之事告知你的,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我说我想听了吗?!你硬掰着我的耳朵说,你知不知道明白越多死的越快??”六道烟瘾上来了,脾气越发收不住,那温和的表象也跟流水似的淌了个精光,“什么五朵莲苞,什么失窃失心,八百年前的事了,说的和自己亲眼见过一样,你老祖宗托梦告诉你的?”
  徐行面不改色道:“黄时雨说的。”
  六道喃喃道:“……他跟我谎称自己才两百出头,原来竟老成这样……受不了了,为何和你待在一块,身边的老人就越来越多??”
  可以说徐行杀人放火,但绝不能再提那两个字,这就是徐行的人生原则。徐行笑眯眯道:“我猜你定然知道些什么。”
  一面鸡飞狗跳,六道竟还能完善地组织起话语,气喘吁吁道:“那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非要说的话,我管它叫‘溯洄’……”
  溯洄,逆流而上,正如回想。假使人的身体中真有一部分是储存“记忆”的地方,那若是将其连骨带肉的挖出来,那余下的部分便不能称之为人,至少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人。
  后天失忆倒还好说,若是先天便缺了这一块呢?重要的、不能忘的、不可或缺的一块。人带着空洞降世,本能地想去找寻原来的那部分来填满,只是无论如何都遍寻不到,只能成为所谓的“空心者”。其他的记忆么,也是很好的,只是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再居高位,也是惘然,一个人若是对自己存在的意义都产生质疑,那能做出什么事情就很难想象了。
  徐行道:“说得很好!我差不多就能理解了!但是,为何小将和了悟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六道一个飞踹,将拐角的碎石踹走,满头青筋道:“如果你的猜测是真的,那就说得通了!五朵花苞,时间不一,被双亲心血灌注的时间不同,产生的灵性自然更不同。就像有的人做梦,做一半便能惊觉‘我在梦里!’,有的人在里头美美上茅厕结果一泻千里不幸尿床了一样。其二,为他们取出‘溯洄’的人,就相当于创造了他们的半身,说句不好听的,哪个手轻哪个手重还不一定呢!你烙饼时能保证个个都一样大小么?就快到了,随我一起——”
  “砰”一声,三人在地上利落一滚,终于可以站起身了。
  徐行站在寻舟半步之前,抬眼望去,此处竟是一片了无人迹的荒原,星子缀在低垂的夜幕中,不远处,一道江水静静淌过,杂木蓬勃,没有丝毫足印,想来这里离人群聚集处已然相当远了。
  不远处,了悟手持降魔杵,面色掩在月光下,昏黑不见。
  他看着六道,六道也看着她。
  半晌,了悟温声道:“请姑娘将契石交还给我,再行离开吧。”
  六道:“我若是不肯交呢?”
  了悟盯着她的面孔,竟然不自觉笑了一笑。或许他自己都没发觉,这笑竟带着几分无奈,还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小局促。
  徐行往后退了一步,踩了踩寻舟的脚背。寻舟会意,和她一同往后默不作声退了退,又退了退。
  下一瞬,六道也跟着很轻地笑了笑。徐行这回终于发觉,初见时她面上那浮于表面的温润气究竟是从哪学来的了,简直和了悟是一个模子翻出来的——她倏地抬手,破旧的铜钱串中,那块小小的圆石霎时发出一道堪比白昼的亮光,炸开般朝降魔杵斜掠而去。
  二者相接的瞬间,天地寂静,紧接着,便是疯狂的地动山摇!
  那股熟悉的、自太阳穴蔓延开来的头痛涌上,眼前无数碎片纷飞,徐行没想到自己站得这么远了还是逃不过,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朝天绝望道:“不要回忆啊————”
  第132章 默路两行1六道/了悟(行:金牌解说……
  徐行再睁眼时,眼前一片漆黑。
  那
  种天旋地转几欲呕吐的感觉消失了,她眼前的黑,不是昏沉的黑,而是她正身处在一个光照不进的地方,鼻端还有一股湿漉漉的腥味,像雨水渗进泥里的味道……她似乎在土里。
  徐行试图起身,然而,身子动也不动,耳畔还传来了“砰砰”、“砰砰”的声音,她发觉那是“她”急促的心跳。
  “她”动了,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余光闪过一只五短鼠爪,脏得可以,还不知蹭摔到了哪,掌心皮开肉绽的,正紧紧攥着一枚破旧的铜钱。
  “不干不净的死老鼠!”有人泄愤似的在她头顶上狂跺脚,震得头顶耳朵都嗡嗡作响,“被我逮到看不把你剥了皮?!”
  徐行了然了。她现在正通过六道的眼睛来看东西,这竟是六道的回忆!
  但,这也太奇怪了。降魔杵上附有强烈记忆这点她自然明白,当初了难被寻回时,她正是通过降魔杵得知了一些他短暂的境遇……只是,读到的记忆不该是降魔杵的“主人”吗?为何会是六道?难道是因为了悟没了“溯洄”,所以根本读不到他的记忆?
  “寻舟?”徐行在心中叫了几声,未有回音,连剑灵都像是沉睡了般没了踪影。她心头一动,想来四人所在是个鸟不拉屎的平原,一时半刻也不会有天塌下来的危险,便也不急着挣脱出去了,静观其变吧。
  六道彼时还是只妙手功夫不太到家的小灰族,偷个破铜板就紧张得心如擂鼓,冷汗直流。听到头顶上脚步声离开,便忙不迭地拔腿开溜。
  徐行心道,这可糟了。偷东西也是有讲究的,要么偷了就跑,别被人发现,要么被人发现了就先别跑,现在人家正是找不准你具体方位的时候,这么贸贸然出去岂非自投罗网?他肯定假作离开,在外面等着你呢!
  果不其然,六道刚从墙缝里探出头,便被一只粗手拽过拎起,狠狠地掼到了墙上。这一下可是实打实的传到了徐行身上,内脏一阵碎裂的绞痛,痛到连血都堵在喉间呕不出来,肯定骨折了很多地方,她滚落到地上,还没喘一口气,又被抓着尾巴摔摔打打,霎时口角里都是血沫,用尽最后力气变了人形出来,不住求饶道:“错了……错了!还你,别打了!”
  被她偷走铜板的男人像是干粗活的,本就心情不顺,一手将铜板揣回兜里,一手继续毒打。和平年间,就算真是小偷被抓了现行,也不该将人往死里那样打,这摆明了是在泄愤。只是路过之人形形色色,看热闹的有,暗暗摇头的有,就是没人上前阻止。
  因为六道是只妖。
  六道被打得意识昏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求饶了。徐行感到一股莫名的怒火愤懑自心底燃起来,又被她生生压下去,往返几次,油然而生的竟是委屈。她咬着牙,趴在地上像一条死狗,一声不吭,正在此时,街旁传来清凌凌一声:“住手吧。”
  透过被血染红的眼角,六道看到了一个人——一身风尘仆仆的布袍,一顶被风吹得缺了口的竹笠,分明身上一寸肌肤都未露出来,却依稀能见身形清隽,略显消瘦。
  毒打她的男子是个“见风怂”,见他似乎身法不凡,手下的动作不由停了三分,嘴上由自骂骂咧咧:“关你什么事?!你没看见么,这死耗子是个惯偷!”
  观空道:“就算有错,她也物归原主了。放她走吧,再打下去,命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