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147节
  “既然连蛀虫都能登堂入室,当上首席,动一下便要伤筋动骨,那引入第三种势力互相制衡又未尝不可?这并不是没有先例啊。”她的话如魔咒,蛊惑着铭心刻骨,“不要脏了自己的手。只要你足够坚持,待到尘埃落定,柳暗花明,你们仍是不染红尘、心性清净的僧人,到时,将不再有两派之分。”
  轰然一声,徐行被震得圣物脱手,自混乱疯狂的记忆中被迫抽离,那股如鲠在喉的窒息感潮水般褪去。一只冰冷的手抓住她手腕,寻舟低喝道:“徐行!”
  徐行反手将他一按,道:“这个地点已经泄露了!”
  小将放目远眺,这本是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除了他们这群闲着没事爱打架的修者和锻炼成魔的老头老太,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一个人影。然而,此刻竟隐约有人气传来,观这热闹的样子,绝不止一个,好家伙是组了个团来么?!
  她道:“怎么回事!”
  “被忽悠瘸了。”徐行直起身,简洁扼要道,“可以放弃和他讲道理了。至少现在,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早在灯下对谈之时,观真便对了难这第八首席下了决断:优柔寡断,难成大器。这八个字用来形容他太贴切了,圣物要选谁来掌控自己,可不是看谁适合当掌门的!越有灵性的东西,当然越聪明,比起被人掌控,当然希望掌控他人。他临危受命,奔逃下山,本就处于一个心神激荡极其动摇的状态,又被卷入幻境,极尽诱导。方才的钟响,应当便是当初郎辞闯进少林时那用来腐蚀圣物阵法的东西所发出的——徐行一行人看来是腐蚀,但亦有一种可能,那是出自同源之物,比起“腐蚀”,更像“同化”。它敌我不分地放大所有人的情绪,使人内心的弱点和阴暗面展露无遗。
  封玉循序渐进,先是设法瓦解了难根深蒂固对于“破戒僧”那方的憎恶感,再将其打成非人,抬高他的道德阈值,又拉低他的接受底线,在了难心中,她现在跟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当真没有任何区别了。和一个濒临崩溃岌岌可危的人根本没有道理好讲!但最恐怖的是,他手上有圣物。在这个关头,守心僧不可能舍下他,首席都死的差不多了,除了了悟,他便是第二有话语权的人——他若是非要在这时进行改革,就是硬要让封玉的势力帮助少林重建,若否就带着圣物一起投了火山口,可以想到,他一意孤行,很有可能真的会成功。
  为了驱逐掉院中的豺狼,引进了一只斑斓猛虎。老虎舔着爪子上的血跟他说自己已经改邪归正,不咬人了,他信了,并且深信不疑。
  退一万步说,就算现在当真被压下去了,以他现今的模样,他坐在首席之位上,和封玉亲自坐在上面也没有两样,区别就是屁股不同罢了。他的喉舌便是封玉的喉舌,他的手足便是封玉的手足——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什么坏事都赶上现在了。
  少林内斗这么多年,青黄不接,观真都快老糊涂了还找不到一个接班人,唯一培养的永正还稚嫩得根本派不上大用,能用还立场鲜明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了难和了悟算在其中,前面一个现在还多半是废了。观真为了让了悟远离内斗,连首席的席位都没给他封一个,要论地位,了难还压他一头!
  想想也是,若不是这样,少林的事情,还轮得到麻烦徐行一个外人来插手?
  徐行:“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小将:“什么?”
  徐行忽的做了个拿烟斗的手势,吸了一口,长长呼出一口空气,感叹道:“玄素过的还是太轻松了。”
  “……”小将咆哮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模仿六道,别发癫了行不行?!”
  不行。
  降魔杵被一双手拾起,了难将它擦拭干净,重又放回心口。他的神情并不如方才那般疲态尽显了,甚至显得有些诡异的平静,彻底的平静,似乎他终于找到了可以自洽的想法,于是他往山外走去,对了悟道:“师弟,回宗吧。”
  了悟道:“是,要回宗。但不是这样的回宗。”
  封玉站在那儿,笑盈盈地注视着众人。她身无修为,站在这诸多修者之中,并无丝毫害怕之色。因为,她身后有郎辞,有未曾露面但如影随形的大妖柳玉楼,有手下势力,甚至现在,还有了一个会拼死保护她的了难。她微微一笑,和徐行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徐行盯着她,侧脸对小将道:“当然,现在还有一个别的办法。并且要快,若否,就真的来不及了。”
  郎辞蹙眉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现在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封玉看向前方,微笑道,“只不过,取决于了悟,但他不会这么做。”
  “‘人’,才是最关键的地方。自掷愿亭开始,她便一直在铺垫了。”徐行道,“众人若是看见据说窃走圣物私逃出宗的了难再度出现,并且身旁跟着我们这一行人,会有什么想法?其一,他被抓到了。其二,他并没有被抓捕,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携带圣物远离后立刻归宗——毕竟只过了三天而已。谁逃只会逃三天就回来的?而封玉一路奔波护送他,如果我们对封玉再出手,了难必会阻止,这又说明什么?”
  小将沉声道:“……当时封玉要杀的人的确是你,只不过你用了些方法逃脱了缝花的诅咒。你对少林中最负美名的守心僧图谋不轨,包藏祸心,甚至光天化日下当街动手。她的名声会变得蒸蒸日上,而泼在你身上的污水可能再也洗不清了……”
  “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想。因为,若是第一种情况,为何了难如此不疾不徐,身上全无伤痕,并不反抗,和了悟相处的神态一如往常?他救了流匪过后的幸存者,‘降魔杵’的用处是绝对正当的。”封玉含笑道,“圣物的确认了人,但掌控者若身死,自然就会将使用权让渡到距离最近的同门身上,也就是……了悟身上。”
  郎辞:“如果要坐实第一种情况,并将这个两难的局面解决,只有唯一一个办法。”
  瞿不染缓缓道:“了悟当场诛杀了难,坐实他‘窃圣物而逃’的名声,降魔杵重归少林,所有迎刃而解。”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包括了悟也定然知道这个方法。但与此同时,众人也都知道,了悟绝对不会下手。
  瞿不染看了不语不动的徐青仙一眼,面无表情地心道,若不是非要让了悟下手才行,她这时可能已经在捡了难掉到地上的钱袋了。
  了悟垂着眼,双拳紧攥,发出“格格”声响。
  寂静中,他终于抬起了眼,牙关微不可见地咬了咬,道:“回……宗吧!”
  ……
  天更凉了,方才下了会儿太阳雨,骄阳仍在,地砖却一片渗露的黛青。街道上行人形形色色,远远看到九尺大道间走来几道熟悉面孔,皆不由驻足一停,神色愕然。
  失踪的了难大师竟然回来了!虽然面色有些憔悴,但与了悟谈谈笑笑的样子一派自然,这当真是潜逃吗?!怎么看都不是啊!
  还有身旁的……这些人……
  听到风声,哨所中所有回不了山的少林门人全都涌了出来,一多半皆是了难所属的手下。他们本该由自己的堂主管辖,可现在宗内传信没有任何回音,更没有丝毫动静,太令人提心吊胆了。这些愣头青看见了难,一下心便放了一半,焦急道:“了难首席!你们回来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几个字被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他们就算再愣也明白,这不是可以在光天化日下说出来的事情。
  了难施了一礼,宽慰道:“已经没事了。”
  “嗯,事儿大了。”徐行跟郊游似的在街上游荡,甚至有空跳起来折了枝茉莉,丢到寻舟青丝上,“由观真来杀,自然能杀得最得心应手,分得最清楚明白,但,人不是全能的。能做到给首座下毒,那宗门里肯定不少双面人——你们懂,内斗必备。首座又是‘宁可放过不可错杀’的类型,按照常理来算,现在少林中虽说守心僧居多,但里面绝对藏着些余孽。”
  徐青仙道:“常理怎么算?”
  徐行道:“概率论。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来,师姐,拿好了,这个也给你。”
  瞿不染侧首,发觉徐行丢过来的是朵小白花,从自己眼前呲溜飞过,他面无表情地闭了闭眼:“……”
  “余孽……”小将反应极快,“那封玉现在一上去,岂不是里应外合??”
  “是啊。”徐行面不改色道,“让她上去,明天你就可以看到少林变成郎家后院了。”
  以后灵境的六大门就是“穹苍、峨眉、无极、白玉、昆仑、郎府”了。小将一想到就感觉汗毛倒竖。这种事情,不要啊!
  说话间,徐行丢给寻舟的那朵小白花又悄无声息地飞了回来,落在她耳垂上,很轻地碰了碰那个小小的耳洞。
  徐行有些痒地一偏头,听到寻舟的声音在耳畔传出:“蛇三百余,黄二,狐一,灰三,附近。少林中,另有几十术士掠阵。”
  看似宽敞的大街上,竟然密密麻麻全是妖。徐行道:“你如何?”
  寻舟道:“易如反掌。”
  徐行道:“记住,我是你师尊。说过了,你一撇腿我都知道要不要撒尿,说实话,你现在的状态,能让柳玉楼动弹不得,但其他妖全挡下来就有点吃力了吧?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和尚。”
  寻舟默然一瞬,道:“他们不会碰到你一根指头。”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真的。徐行哈哈一声,加快脚步,很快便与封玉并肩而行。郎辞和了难霎时投来目光,气氛一霎变得冷凝。
  封玉很浅地笑了笑:“徐道友,你要这般护送我到少林么?”
  “不急。”徐行道,“你的那个仿冒众生钟,里面掺了点狐族的东西吧。”
  “是的。”封玉道,“那是个好东西。不过,薛蛮不受影响在下能理解,敢问,你的师姐为何也毫无反应呢?”
  那当然是因为徐青仙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她就算喜欢水果,也没到那个份儿上,总不能钟一敲就变成猴子咻咻荡去找香蕉了吧。那也太自由了。以及,掺的东西是什么?总不能又是谈紫的门牙吧?
  “之后你就明白了。”徐行也回了一个假笑,信步道,“不过,记忆中,封姑娘的表现也真是令人好奇。你居高临下地摆弄着一个人的人性,他越狂乱崩溃,越岌岌可危,你的笑就越真心。恕我直言,我此前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现在我明白了。你要的不是权势,是将其他人当成蝼蚁肆意排布的权利——我想,你少时跟随父亲的日子应当不太好过吧。”
  “若我说是,你会怜惜我吗?”封玉将自己的袖袍理了理,温和道,“如非必要,在下实在不欲与你为敌。她那些小小动作,我看在眼中,从未阻止过。这还不能体现我的诚意么?我们可以
  是很好的合作对象,何必要这般刀剑相向呢?”
  郎辞抿了抿唇。
  封玉眼角微微一弯,道:“再者说,在下如今手上染的血可都是黑的啊。我屡次救下了难大师,归还圣物,死在我手上的不过一个常青而已。明明都是好事,为何因为我有别的目的,便如此提防我呢?当今六大门有多藏污纳垢,这些占据安逸位置太久的人难辞其咎,红尘万民乱成这样,难道不应该有能者居上么?”
  徐行道:“我不是鱼,记忆没那么短暂。如果我没记错,郎家那百口人都是你毒死的?”
  “那又如何?”封玉淡淡道,“制造出我这样的祸害,他们不该死吗?”
  这话说的,太理直气壮、太理所当然,就连小将这种时刻希望大意失亲爹的人都怔住了!徐行道:“封姑娘大义。”
  封玉道:“多谢夸奖。”
  彼方已逐渐能看见少林那悬于半空的鎏金字,四处走动的人终于少了。封玉停步,和徐行相对而立。她温声道:“这局先手,我胜之不武,承让了。”
  徐行忽的很轻地笑了笑,对她歪头道:“不用这么客气了。”
  封玉自她的笑中看出了些别的意味,她瞳孔一缩,一种危机感附骨之疽般窜上后颈,余光之中,街道上行人诸多,了难郎辞一直都在戒备几人,围着一行人的还有百来个少林门人,甚至附近还有埋伏着的妖族,一切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她喉间一动,静静道:“你的剑呢?”
  徐行定定看着她,面上的笑意消失了,整个人竟忽的现出一种冷血的残酷来,她抬了抬下巴:“这呢。”
  封玉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一柄火红色的长剑穿胸而过,她怔了片刻,缓缓碰上了自己开始渗血的心口,随后,转头,在看见了徐青仙毫无波澜的面孔。
  这一刻,所有人转头的速度都像缓慢了十倍。沙漏流逝,怔愣、错愕、惊恐、狂怒也以这缓慢到令人发指的速度在各自面孔上涌现,一阵寒风吹过,又狂风骤雨般爆发出来!
  了难声嘶力竭道:“封姑娘!!!!”
  他拼了命要冲过来,却被寻舟一指拦开,滚在地上。郎辞近在咫尺,看着那柄长剑,面上第一瞬出现的竟是茫然。
  高手对决,已经不是单纯靠眼睛去“看”别人的动作了,靠的是对杀气的敏锐。足够敏锐的人,莫说杀手刺客的动作,就连其埋伏着都能准确地察觉到杀气传来的方位——这是本能,无法掩饰。
  然而,徐青仙没有杀气。
  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一剑穿心,下手又稳又准,没有丝毫犹豫,得手后也没有丝毫的欣喜或动摇。她站在那儿,像无形被忽略的空气,血染上她的手,似美玉亦似顽石。
  瞿不染:“……你!”
  小将道:“??你也没注意到?!那你到底来干嘛的?!”
  了悟几不可闻地叫了声:“徐施主!”
  但他仍是,没有阻止。
  心脉被断,但还差分毫,封玉的呼吸霎时变得困难,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她面孔扭曲一瞬,道:“你……”
  郎辞道:“你别说话了!你别说话了……血,好多血,药,要拿药,快吞下去!”
  徐青仙平静道:“你让人间变得污浊了。”
  又是这句话!
  “……”封玉看着她,面上忽的闪过一瞬没料到变数的阴冷神情,但很快便恢复了原状。她将郎辞塞来的药丸打掉,低低笑道,“你难道以为,你和穹苍扯得开关系?你大可以说自己只是为了那小妖报仇试试啊……”
  “这是‘天罚’。”徐青仙认真道,“但拿剑的确是我的私心。你不应该这样对待人类的好朋友。”
  封玉笑都维持不住了:“滚!!!”
  电光石火之间,周遭埋伏的妖族尖啸着扑来救主,漫天妖氛霎时将天际染得一片薄紫,了难近乎是在惨叫了:“快救她啊!!快救她!!!”
  众僧视野受限,根本没看见发生了何事,呆怔地对视几眼,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神色一凝,金光结阵,往人群中飞去,然而,这攻击却像是打在了什么结界上面一样,非但没有作用,反倒弹射回来,将他们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了悟一怔,道:“住手!事情不是你们认为的那样!”
  “师兄!这时不能宽恕啊!”有人直愣愣地苦口婆心道,“封玉不是了难师兄的救命恩人吗?!若是她在少林山前这般受辱,我们门派颜面扫地啊!”
  “颜面扫地?!”了悟额角青筋都要爆出了,“现在还不够颜面扫地吗?!我让你们退下没听见吗?!!”
  了难:“让我救她!让我救人!我可以……我要救她啊!!!”
  被挡着的视线终于透出了一线缝隙。徐行瞥了街角某处一眼,向前几步,对徐青仙道:“松手。”
  徐青仙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松手了。紧接着,徐行攥住了染血的剑柄,攥了一攥,发现徐青仙用的是左手,自己攥反了,于是松了右手,换上左手,她蹲了下来,空着的手随意在裤腿上一抹,上面霎时留下了一道淋漓的血印子。
  探头探脑的民众终于看到了发生何事,吓得头皮发麻:“杀人了!!徐行杀人了!!当街杀人啊!!!!”
  “啊啊啊啊啊!!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