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138节
  很快,这个问题便被观真首座解答了。
  因为了难,正是看管圣物那一人!
  当初徐行与他灯下对谈,只知了难是八大首席其中一席,认为他不可继任首座,原因很简单:修为不够强,镇不住场。况且,观他与常青纠缠甚久,最后也只是试图封印,而不是抹杀,也能看出其作风并不强硬,甚至有些心慈手软。但她没想到,了难的位置是如此特殊——非但是看管圣物之人,更是多年以来默认由守心一派继任的坐
  席,直到现在,没有一个破戒僧曾担任过这个职位,其中意义已十足明显。
  然而,现在看管降魔杵之人却监守自盗,带着圣物私自叛离出宗。这单拎出来,就已足够令人作想,更何况还有封玉那一遭,现在山下的舆论如何,用脚趾都能想到了。
  祸不独行,不仅如此,永正匆匆赶来时,竟又带回来了一个坏消息。
  了悟追查了难,非但没追上,连自己都失踪了!
  只失踪了他一人,宛如人间蒸发,所至之处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其余守心僧遍寻无果,只能一身狼狈地回到少林。
  宝殿之上,众僧面面相觑。永正说完后,观真首座仍是趺坐在蒲团之上,敛眸细思,处变不惊,似在思索对策。
  徐行叹道:“不愧是住持,颇有掌门风范,就是这般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鸡蛋放两个筐里,结果俩筐全砸了,竟然无动于衷,如此强大的心灵,做什么都会成功的。我要学。”
  永正道:“住持?住持?……师傅,你还在听么?师傅……师傅好像昏过去了,来人啊!!!”
  乱,乱,乱!这下真是大乱了!在骤然喧嚣的大殿中,徐青仙认真地对徐行道:“不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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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珈蓝宝殿。
  “师傅已无碍。医者开了药方,说是思虑过重,瘀血于心,近些日子不得动用真气了。”永正满目疲惫地对徐行施了一礼,道:“多谢诸位前来助拳,只是现在琐事诸多,无法分神招待,万分抱歉。若是诸位不弃,可以在少林稍作歇脚,再行打算。”
  徐行道:“这倒没什么。只是,劳烦让我与观真首座见一面,我有话要说。”
  永正肉眼可见地迟疑道:“这……可是……”
  徐行笑笑道:“我是去说话,不是去找打。不必动用真气,只需动用嘴皮,安啦安啦。”
  永正进去通报了,半晌没出来。徐行总也不能这般杵在人家殿门口,于是对寻舟勾勾手,随口道:“走。我们去看莲花。”
  也不知有什么好看,那莲花池原本开得旺盛,被火燎了一通,现在坑坑洼洼,根茎都缩了起来,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和外人说话。寻舟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徐行本想和他说一说少林之事,转头睨他,发觉此鱼恨不得把脸挂到地上,没好气道:“你这气性也太长了吧?谁教的?我当然知道现在不比从前,不能死一死给别人看。所以,我只是随便说一说,又没当真想这么做。我也是很怕痛的啊。”
  寻舟漠然道:“我也只是随便气一气。”
  徐行嘀咕道:“好了我道歉行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看不得别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寻舟道:“师尊根本不是真心的。”
  真的软硬不吃。徐行半气半笑地指他道:“哇!你还想怎样啊?!你随便气一气都这样了,那认真生气会怎样?咬我吗?”
  寻舟定定看着她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指尖,指甲剪得极短,有的边缘还缺了个小小的口,掩着里面的肉粉色,指腹微凸,似乎整只手上只有这个部分是柔软的。
  徐行震惊道:“你还真咬啊?!!松嘴松嘴松嘴,你知道这是哪吗?!少林啊!!大秃头小和尚都在看,我的风评都是你害的!!!”
  寻舟低头张嘴咬上去,牙尖在指腹上狠狠磨了两下,竟然还真下了点力气,给她啃得脑袋嗡嗡响。
  徐行道:“脏啊!我这只手你知道刚干过什么吗?我刚摸过阎笑寒没洗手!没洗手!!”
  徐行道:“还用力?你找打??再这样我把你牙掰断了!!”
  “还不松?你想怎样?!”徐行感觉自己真被狗咬了,恨不得把寻舟掀进池子里醒一醒脑子,“行了行了行了我以后不说了!跟谁都不说了!我保证!够了吧!!”
  寻舟终于松口了,往后撤了半步,神态一片自然。徐行颤颤巍巍举起自己可怜的食指一看,没见血是没见血,上面一圈牙印明显得要命,还沾着些亮晶晶的唾液,一看就是人咬的,她一伸手恐怕谁都认得出来。她被咬得够呛,用手去擦口水又嫌弃,不擦更奇怪,遂对神通鉴认真道:“我真心觉得拯救九界这事可以先放放,得让他去治治脑子。”
  神通鉴道:“这话应该还给你吧!!”
  好大的狗胆,连她都敢咬,徐行正想让寻舟明白什么叫做人生可贵,寻舟自袖中抽出一条小帕,将她的食指细细擦干净,连带着指缝也一同拭过,而后,垂着眼轻声道:“师尊,别再这样了。我会怕。”
  他语气仿若陈述,没有半点波折,仿佛只是在讲一句并不重要的话。但也正是如此,让这句话平淡的有些触目惊心。
  徐行到嘴的话莫名又说不出口了。她被哽得慌,只想道,这怎么回事,搞得好像又是我欺负了你一样??动不动就咬人的是谁啊!
  “……”
  瞿不染踱步而过,正看见薛蛮与阎笑寒随地坐在长廊上圈圈画画,似乎在低声探讨什么,神情一定,迈近了些,朝二人微微颔首。
  小将对此人感官尚好,虽觉得他个性实在无聊,但作为同行者极为靠谱,尤其是在徐青仙衬托下更显得牢靠非常,于是见他过来,也昂了昂下巴以示招呼,随即继续道:“此事果然有蹊跷。”
  地上铺的是一张地形图,正是少林附近的路观大概,将一笔戳到某处,道:“少林傍山而建,要下山只有登天梯这条路,除非了难是用滚的下去,否则定然要花费一些时间。况且,他有旧伤在身,又是私逃,压根无法调动法器,短短一柱香,逃得必然不远。了悟动身的地方,则是在这里——看出来没有,正好是一个小小的包围处。也就是说,常理而言,不可能拦不住。”
  “这地形是大师姐给你的么?”阎笑寒道,“也有可能,是了难大师正好撞上了防守的薄弱处,突围了?”
  将道:“恰恰相反,其余人都在,只有了悟一人失踪。恐怕两人才是撞了个正着。只不过,那就更怪了。”
  她将纸翻到背面,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人名。不同人名之间有简要的战绩对比,小将甚至排除了“有伤在身”、“发挥失常”两种情况,道:“以常青做基准,了悟的修为比了难要高,但高的不算太多。要将一人斩杀,和要让一人‘毫无痕迹地消失’,这二者有天壤之别。了难不可能做到掳走人的。”
  难道是与封玉里应外合了?不可能,当时封玉正被牵制,动作不会比了悟要快,并且,了难与常青多年宿怨,连带着对封玉也绝无好脸色,两人之前毫无联系,他与封玉合作的可能微乎及微。
  “徐行不欲让了悟回答,所以便用雷声掩盖。了悟能立刻跟上她的想法,说明并非不智之人。”小将倏地起身,皱眉道,“这么说来,就只有——他是自愿跟了难一齐离开的!”
  这结论,还不如别得出来。本来少林就危如累卵摇摇欲坠了,掌门精心放在两个筐里的鸡蛋还对对碰了,怎么活啊?
  情报还太少了,此时未观全局,无法做出确切判断。
  三人默默对视一阵,小将想到什么,敢想敢做,转身便消失了。笔墨图纸全留在地上,阎笑寒一件件收好。一行人下山,总要有人带别人不想带、关键时刻又要用到的东西,是以他的乾坤袋一倒过来叮里哐啷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一个“不求人”,用来挠背用的。显而易见,他快到换毛期了,身上痒得很,又不好叫人帮他梳。
  瞿不染淡淡道:“你为何如此忍让。”
  阎笑寒头也不抬道:“啊?也还好,没有吧。出来的时候,族长让我多关照一些她,说她是‘恩人’。再说了,大国王女,有一些脾气太正常了。没有才不好呢。”
  瞿不染:“嗯。你是狐族?”
  阎笑寒惨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再一次不慎把这个众所周知的秘密给公开了。
  瞿不染却没走,也没杀他,只道:“那徐青仙呢。”
  “大师姐……论心不论迹吧。她的心是好的……”阎笑寒一下沧桑了些许,看上去都快要点根烟斗来抽抽了。他偷偷瞄了瞿不染一眼,道,“我知道你对她心有芥蒂。但其实仔细想一想,她沿路救的人命不少。绝情丝之事,她本可以不用管的。幻境中那次,我险些溺水,也是她拖我出来的,只是她对这一切表现得太过平淡,平淡到让人无法对她产生感谢之情……但无论如何,我并不觉得,把自己的性命放在救人之前是件‘错误’的事。换言之,能将救人放在自己的性命之前,万人中有几个呢?可以强求自己,不能强求别人啊。”
  瞿不染不言。阎笑寒又絮絮叨叨道:“再说了,我怀疑大师姐和狐族也颇有渊源。她出极北之地时,还想将神女之心带走,说自己与这圣物有缘。我从没见过她如此直白地想要什么东西。”
  瞿不染道:“我的钱袋。”
  阎笑寒:“……对不住!我不该笑的!!”
  瞿不染不在意。他对阎笑寒点了点头,再度负手离去。远处,徐青仙坐在屋檐上,正面无表情地眺望着远方。袖间蜷着的白绫如什么猫的尾巴般一伸一缩,轻轻拍打着身侧的瓦砾,她看上去心情不错。
  他一直在观察,用这双眼睛,试图将自己冷静地剥出红尘。他能给世上的很多种爱欲和感情分类,却读不出任何徐青仙的“欲望”——她曾说过自己的使命是拯救九界,然而,她只是这么执行,但她并不想。
  她只有纯粹至极的喜恶,甚至这喜恶都是后来才染上的,瞿不染有时觉得,她不是人,是一块顽石。人事易变,顽石不改,她只是……存在着。仅此而已。太奇特了,太令人无法理解了。
  瞿不染顺着徐青仙的目光看去,只隐约看到少林寺内一片火灾过后的灰黑疮痍。无数人族留下的至宝在这场大火中毁灭破碎,令人心头紧攥,无法多看,她为何还能开心?
  瞿不染来了。
  他沉沉道:“你在看什么?”
  徐青仙道:“石头咬人。”
  “……”
  瞿不染走了。
  走到半途,正正撞上徐行二人。徐行正不断甩着手,见他迎面而来,自顾自道:“观真首座醒了,我准备去殿内与他坐谈。你们?”
  瞿不染道:“去寻了悟。”
  “哦,这个么,暂时不必了。要找人,肯定灰族比较快些,而且也不打紧,了悟现在和了难大师在一起,应该没什么性命危险。”徐行与他擦肩而过,挥手道,“我记得白玉门不是来送药材兼送人的么?帮忙修缮一下建筑就好。”
  瞿不染停步,回首,冷静地望着她身后那个人。
  这个,假名为“余刃”的人,他只能读出欲望。无穷无尽的、海一般深的,骇人的欲望。他对世间万物毫无兴趣,仅对一人,这样的恐怖,能令人自地狱重返人间。
  ……
  徐行踏入宝殿之时,观真面前正有一副黑白玉制成的巨大棋盘,散发着幽幽寒气,周遭空无一人,连侍奉的永正都被遣了出去,徐行扫视一眼,心道,这架势,要说的恐怕是个需要灭口的大秘密啊。
  观真正缓慢地摩挲着黑子。徐行坐下,对神通鉴唏嘘道:“贵为住持,也仍是逃不了老头三乐:下棋、养花、钓鱼。”
  真不知道自己老了会有什么兴趣爱好。也钓鱼?不过,她能活到老么?这也是一个问题。
  神通鉴烦她道:“说点正经的好么?”
  徐行声情并茂道:“圣物丢失啦,破裤头争夺大战又要开始啦!”
  神通鉴:“你有病吧!!!”
  油灯之下,观真轻咳两声,喉间粗粝,宛如割沙。这从容坦然不是假装,目前少林局势如此,他还能如此镇定,不愧是穹苍前掌门写了十几封信痛骂的老东西。他道:“小友,坐吧。”
  徐行在他说坐之前,就已经坐得很端正了。自己这边是白子,观真攥了一把棋子,手悬于半空,对徐行道:“是单是双?”
  这便是要猜单双,定先手了。围棋先手者有优势,徐行随口道:“双。”
  棋子噼啪落下,正是双数,此局白子执先。
  “棋能显人心性,只相谈太过乏味,对弈一局,如何?”观真道,“若是小友赢了,你想知道的一切,老衲悉数奉上。”
  徐行道:“当真?”
  观真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
  徐行不知想到什么,忽的露出了似曾相识的微笑。她笑眯眯道:“好啊。”
  棋艺一道,徐行不算精通。因为,她的棋是亭画教的,而亭画的棋正是那一届的“棋”教导的。棋乃国手,亭画最多只学到了她三分,但这三分已经难得可贵了。可惜,徐行是个屁股贴不住凳子的,自己说要学棋,又朝令夕改,没学多久就找机会溜了,亭画不知为何因此生了好大一阵子的气,她只好把屁股挪回去好好学了。
  后来她才通过黄时雨得知,她随口一句想学,亭画当真了。这非她专长,要教也勉强,于是又是温习规则,又去请教“棋”,来来回回捣鼓了几个深夜,结果徐行听了几节就兴致缺缺要跑。这怎能让人不生气?
  尽管如此,徐行也不过学到了点皮毛而已。看观真的玉棋盘,就知他棋艺不差,要赢他,着实艰难了。
  灯光黯淡,徐行执子,落于棋盘之上。
  “事到如今,破戒一派与封玉合作,最终目的是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了。”她道,“正因降魔杵和众生钟干系着这整个护山大阵,所以,了难的职位非但有实权,还有着更深一层的意义。只要看管圣物的永远是守心一派,就代表着破戒僧再如何也无法掌管宗门核心,永远是‘外人’。他们想要的,是将八个首席中守心占五破戒占三的约定俗成冲破,待到两方势均力敌,事情便成了。”
  观真亦落一子。
  “当初祸乱,妖族入侵,死伤无数,为了尽快重振少林,住持广开山门,吸纳了不少‘凡俗人’,放宽门槛,让其为宗门效力。这便是破戒僧的前身。”
  “说是‘凡俗人’,不过就是雇佣杀手死士的另一说法吧?”徐行挑眉道,“说来不太好听,但谁都理解。毕竟内部已经没人了,要撑持宗门,就必然要有新鲜血液涌入。但等到事态平稳,这些人毕竟不是真和尚,不想吃斋念佛,渴望寻常人的生活。此为‘功勋’者,自然不能令人扫地出门,这太过无情了。留又留不住,赶又不能赶,于是当时的住持决意安排职位给这些凡俗人,破戒也称之‘僧’,在少林安养晚年……这就是现今长达千年的内乱的祸源。”
  不得不说,这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若是她师尊前掌门来了,恐怕次日就给钱将这些人全打发走了。不愿走还要借机闹事的,可能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这才是正确的决定,往往足够正确的决定都不近人情,前掌门一向如此。
  观真叹道:“不错。”
  徐行道:“长话短说,免得浪费时间。”
  观真道:“小友,你性情有些太过燥进,这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