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71节
  罢了。昆仑一向不喜强求,她看了惴惴不安的卜白秋一眼,心想,坚持个三年五载应当不成问题,若是之后出了篓子,她再来解决便是。
  卜白秋于是道:“师傅。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玄真子收拾了行囊,道:“长宁府。”
  “……”
  这一年来,永定国附近制造了太多起神秘矿难,连带着其他地方也有样学样。昆仑本就沉迷炼丹,宗门财政都快入不敷出了,这下更是赔钱赔到快赤字,长老们就算是再飘然世外也坐不住了,才派了不少监察使下来暗中探访,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此刻的长宁府,已颇有现世风貌,叫花子都不敢往门前过,生怕多吸了一口气要赔钱。
  卜白秋个子窜的很快,前些日子,她用自己给人看相挣的第一笔钱为老太买了寿衣和棺材——时候到了,寿终正寝走的,临走前话有点说不清了,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傲竹握着她的手,她转过头,仿佛看到了什么,笑了。
  很多时候,人待在某个地方不走是因为根还在。根没了,去哪儿便都无所谓了。
  卜白秋来到首都并不是为了找玄真子,只是因为这儿看上去就很有钱。她初来乍到,先在大街上摆了个“铁口直断”的摊儿,挑了三个幸运路人骗完,于是有了身遮头掩面的神棍行头。
  “这怎么能算骗呢?”卜白秋站在一座尚待出售的小屋面前,叉腰道,“我说他们爱听的话,他们给我钱。两全其美啊!”
  傲竹道:“这样说,我还得表扬你了?”
  她的笑意没像以前那般带着刺,柔和了不少。
  “那你倒是快表扬。等以后我更厉害了,就是说他们不爱听的话,他们也得乖乖给钱了。”卜白秋看着小屋,天马行空道,“都说首都寸土寸金,也不知这小屋要多少金银才能买下来。到时候,我给你准备一个房间,里面放八张供桌,每天供什么都不重样!上边的香得像长明灯,雇人专门看着不许断……”
  亲祖宗都没这待遇。骗钱不是长久之道,傲竹刚想说两句,压一下这丫头快要飘起来的尾巴,就听长街尽头,马蹄声笃笃而来,旗帜跟着风猎猎飘扬。周围人隔着很远便纷纷闪避,只敢嘴里不干不净地啐骂几句,声音低得像蚊子挣扎:
  “郑狗又出街了!”
  “前些日子在醉乡楼一掷千金,也不知用了谁的人命钱?”
  “什么矿山?人山!”
  “驴粪蛋子表面光。人家表面上可清白得很,怎么查都查不出毛病。”
  什么人啊?这么招人嫌?卜白秋探出脑袋,看见那辆马车旁若无人地停下来,小厮撩开门帘,从中踏下来一个人。还是那般春风得意的脸,那样温文尔雅的笑。很遗憾,郑长宁非但没遭报应,反倒越过越好了。
  她还想看,就感到一阵细微的震颤。不像连着手,像是连着心,愤怒之情如浪一般朝她打来,卜白秋转头,头一次看到傲竹脸上出现这样恐怖的神情。她终于像一只索命的鬼。
  飞到天空的美妙前景破碎,那如山的重担还是霎时压在她肩上。卜白秋并未逃避,只是凝目道:“阿姐。是他吗?”
  傲竹:“……”
  卜白秋:“是他。”
  这是一场明显的蜉蝣撼树,但沉默即是答案。卜白秋尚未坚硬的心感受到了害怕,她像是在说给傲竹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就像将她的执念窃过来一部分,重新挂在自己的身上:“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我会杀了他,绝对会。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会杀了他的。一定!”
  矿山,她死在矿山里,连同着数千个无辜的冤魂,至今还在被束缚着,久久不去。
  去灵境要玄门中人帮忙?卜白秋一个孤儿,根本就没有门路,更何况,永定国内,郑王爷一手遮天,任何人要出境都要经他同意。最重要的是,除了傲竹这个奄奄一息、常人看不到的鬼魂,她没有任何证据。
  常人说“坏事做绝”,郑长宁真是将这四字贯彻到了极致。他狠辣、无情,踩着人上位的下一刻,便是将自己垫脚的石头踢进河里。他不跟任何人合作,也不给任何人把柄。只有“不知情”且“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在他身边是安全的,只要符合任意一点,那结局也只分早死和晚死而已。
  越不在乎别人性命的人,反倒越在乎自己的小命。就算卜白秋真的跨越过层层障碍,将这件事捅到上面,并让玄门确信此事。抓到了,还要上报审判……在这些时间内,替死、假尸、逃跑,郑长宁有一百种办法能保命脱身,继续过着从前那样穷奢极欲的生活。
  “我要混进长宁府。”卜白秋喃喃道,“要先换一个身份……”
  她说到一半,下意识便要去征询傲竹的意见。只是,她一转头,只发现傲竹紧紧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没有丝毫反应。
  卜白秋忽的心头一寒。她想起玄真子离开时说的那些话:“你不能期望她一直都是现在这样。她有怨,有恨,直到最后,可能只剩下这些。若有这一天,你能承受吗?”
  她能。
  她当然能!
  于是,卜白秋成功混进了长宁府——当了一个小厮。负责每日洒扫浇花什么的,刚开始不熟练,还差点被垂花门的灵植追着屁股咬。徐行心道,不得不说,这一步走得不错。能接触到郑长宁,但又不是贴身小厮。当他的贴身小厮简直比进矿山还危险。
  但,越是接近,才越觉得杀郑长宁简直难如登天。他什么都有,而她除了一腔怒火,什么都没有。哪怕她拿着匕首冲到郑长宁面前,也照样无济于事。
  什么小房子、什么八张供桌,已经不重要了。这是属于“未来”的东西,她不能去想的事情,重要的是当下。卜白秋想要的是灵根,与生俱来的、强求不来的灵根。但她没有气馁,她违背了玄真子的话,找到了另一个能获取力量的渠道——
  和红尘间的鬼做交易。
  她完成鬼的遗愿,得到鬼魂让渡过来的冥气。
  每只鬼的遗愿都不相同。好办一些的,例如“一定要让某某人读完我的这封信”、“把我和母亲的尸骨葬在一起”、“我只是要他亲口说出的一个答案”,这些遗愿完成后,得到的冥气不算很多。难办一些,甚至说的上恐怖一些的,例如“我要害我的人全家死光”、“选十个美人下来陪我”,这些的冥气很充足,但卜白秋不会去碰。
  但还是太慢了。太慢了!不够!根本就不够!
  其实,傲竹并没有催促过她。连一句话都未曾
  说过。可,就像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后头追着不断鞭打,卜白秋紧张时咬指甲的坏习惯好不容易纠正,在长宁府中又忍不住复发了。
  有一日,傲竹道:“这样真的好么?”
  “什么好不好的?还有别的办法吗?”一股没来由的烦躁涌上心头,卜白秋道,“我已经答应你了,就一定要做到。难道你想放过他吗??”
  傲竹道:“不一定要你……”
  “除了我,还有谁管你!”卜白秋说完,便自觉失言,“……你不用费心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傲竹没再说什么。那句话肯定刺痛她了。
  她的背影还是一如往常,傲绝、清绝,从不弯折、从不妥协。
  卜白秋真正想说的话是反过来的。她是个没家教的小叫花子,卑劣是她的本色。她想说的是,除了你,谁还会管我?一定要报仇吗?不论成功还是失败,你最终都会离开我。……就这样抛开一切生活下去不好吗?抓紧不知何时就湮灭的时间,哪怕只是虚幻的、随时都会消失的假象?软弱一点如何,可耻一点又怎样?
  可她那点软成泥的脊梁骨,唯有在面对傲竹时绝不会坍塌。她绝不放弃,绝不食言。
  就这样,卜白秋愣头青似的谋划了第一场刺杀。
  说是刺杀,更像是一场惨烈的试探。
  她倾尽全力的一击,只不过是郑长宁轻轻动动手指就能打散的东西。像打一只蚊子。甚至连重视都没有引起,她就这样僵着脸站在小厮专属的角落里,听郑长宁嘲讽似的轻笑了一下,道:“什么鬼东西?”
  身旁的人为这不好笑的双关捧场似的大笑起来。她跟着笑,感觉脸上像是被打了很重的巴掌,火辣辣的疼。
  当晚,卜白秋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那样,背着手站在傲竹面前,垂头道:“对不起。”
  傲竹道:“回去吧。”
  “这只是一次而已。”卜白秋看她神色漠然,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第一次,失败很正常。你不要着急。我还有办法的!”
  着急的明明是她。傲竹还是木然地说,“回去吧”。仿佛对她已经毫无期待。
  身在局中者宛如迷雾遮眼,唯有旁观者清。卜白秋心急如焚,只觉得傲竹是对她失望,态度才这般冷淡。但在徐行眼中,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仿佛老天也看不得人过得稍微好一些,才制造出这桩阴差阳错来——
  傲竹并不是冷淡。她不说话,是已经很难开口表达了!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对于“报仇雪恨”的执念,已经渐渐变淡了。执念一淡,身形变得更虚幻,连带着反应也迟钝呆滞起来。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能存在于这世上,但如果卜白秋此时带她回到那个小村镇,或许她可能真会在某天清晨慢慢去往自己该去的地方。
  可现在,时不时就能见到郑长宁,就宛如不停地往一汪已经平静的池水中用力丢石头,水花炸起,波澜不断,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她。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有戾气,再这样下去,傲竹很有可能真的会变成六亲不认的厉鬼。
  事与愿违,造化弄人。
  第二次的机会,出现在卜白秋和玄真子出乎意料的会面中。此时,卜白秋已经改头换面,混成了长宁府的某位客卿。她仍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遮掩着面容,玄真子并没有认出她。
  当年的事,知情的人除了郑长宁,多半都已经埋进地里了。玄真子风尘仆仆,像是察觉到了一些什么,眼神一凝。
  她或许是想起了自己那个曾有半师之谊的小叫花徒儿,想速速回去看看情况如何。一念之差,卜白秋没有拦她,两人擦肩而过。因为她明白,玄真子一旦知情,哪怕只是一点,绝对走不出这道门。
  少年人总有种不符常理的奇怪热忱,觉得自己有义务扛下什么,就一概不让别人插手。更何况,傲竹是不同的。傲竹的事,和她的事没有两样,但玄真子毕竟是“别人”……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说到底,便是担心说出口了玄真子也不会伸出援手而已。只要不问,那自己就永远不会孤立无援。问号总比句号要强。
  无需多言,第二次计划也失败了。第三次、第四次……全都无功而返。没有自己不担风险就能成功的道理,卜白秋对这点再明白不过。
  她开始接一些“脏活”……刚开始只是帮一些鬼魂杀死逃脱官府制裁的凶手,以此换取力量。后来,这个“凶手”究竟是不是真的“凶手”,她也只由自己的心来判断了。
  “阿姐,很快了。”卜白秋对傲竹说,“你再等一等,等一等我们就回去。”
  傲竹还是说“回去吧”。卜白秋说完,“我不可能放过他”,就忽的闻到一股浅淡的茉莉香味。这附近分明没有种茉莉,现在也不是开花的季节,这香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呢?
  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卜白秋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那座埋葬着无数冤魂的矿山,终于出问题了。先是不断地震,随后引发了许多场不在计划中的矿难。发掘灵石的计划被打乱了,郑长宁供应灵石的对象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黑市之流,并不会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再供不上灵石,就要用身上的其他东西来换。
  恶人还需恶人磨,就算是他,也忌惮这些人。是矿山底的冤魂在作祟,时间不等人,已经来不及通知玄真子了,卜白秋终于获得了这个机会,能杀死他的机会。
  矿山只有一条通道,一条只进不出的通道。卜白秋站在傲竹曾经站过的那个位置,看向黑压压的谷底。那里埋着几千人,还有一个她的阿姐。
  郑长宁站在她的身后,轻快道:“赶紧解决吧。”
  该被解决的是你。你这个该死一千遍、一万遍的人,凭什么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凭什么?!
  卜白秋的鼻息陡然加重了。她的耳边,恍然听到无数人或哀切、或愤怒的呼喊:
  “救救我……”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这么倒霉?凭什么不是其他人??”
  “早知道就不来了……早知道……早知道……”
  心念一动,一股凛冽黑气陡然从卜白秋手中袭向郑长宁的心口。郑长宁并未躲,只是略有兴味地低头,道:“有点熟悉的气息啊。”
  他不躲,是因为这严格来说不算攻击,是一个诅咒——再刻毒的诅咒,自一个虚弱的人口中发出,也是毫无作用。
  这是傲竹的诅咒。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郑长宁一掌拍来,眼底并无笑意,慢条斯理道,“放了老的,来了小的。对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如此掏心掏肺,我真怀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疾病?”
  卜白秋并不说话,只是一门心思将
  他的脑袋拧下来。然而,实力的悬殊太过强大,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弥补。郑长宁略有点可惜地摇摇头,怜香惜玉道:“你何必这么生气?若不是她这么不听话,我也不舍得杀她的。真是一个罕见的女子……我如今还没忘了她的脸呢。”
  卜白秋宛如被掀了逆鳞,脱口而出道:“你!去死!!”
  “有多少个人对我说过这两个字?”郑长宁笑道,“对我说这话的人都死了,我还是活得好好的。你呢,也不例外!”
  他话音落下,一掌扫过,卜白秋霎时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谷底。这一下把她几乎撞的五脏错位,口呕朱红,视线瞬间便模糊了,根本爬不起来。
  郑长宁站在山巅上,道:“只有这样吗?”
  不能只有这样。
  当然不只有这样!
  沉默间,整个矿山开始陷入微微的颤动。“轰隆隆”的声音自地底响起,仿佛几千个人在沉闷地低吟。
  卜白秋身下,缓缓蔓延出遮天盖日的黑色瘴气。
  我会替你们完成遗愿,我会帮你们报仇,所以,去吧。
  她竟一下子将这几千冤魂全都放了出来!
  滔天的怨气如一道黑色巨龙,咆哮而来。郑长宁终于稍稍变了脸色,但也只是微微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