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就在人群骚动,马蹄声躁乱的时候,不远处亦燃起了火光,那光不甚明显,可却仿佛如同地平线上第一缕晨曦,彻底唤醒了各路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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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夷王的驻地,此刻一片乱象,在他们看来微弱的光,在这里却犹如天火突降,带着焚尽一切的暴戾,火舌顺风助长,卷起油黄色的帐面,灰色的余烬混在白色的飘雪里,落在仓皇逃窜的将士脸上,冷的能冻结喘出的气,烫的能烧出疤。
  罗文仲披着纱布,听着这些人的惨叫声脸上无动于衷。
  失去铁链束缚的奴隶和罪犯从畜栏里逃出,有的人失了鼻子,有的被斩断双腿,有的容貌尽数毁,如同鬣狗般在地上疯狂地爬走,抓起一切可以用的东西开始发泄。
  那些四肢健全的士兵生不出丝毫抵挡之心,双腿发软,嘴里仿佛在念着什么咒语般蠕动,很快被这些从阿鼻地狱里出来的恶鬼蛀噬。
  德山抓着腰带匆匆从帅帐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他心中大骇,拔出刀逢人便砍,一路直奔朝安逻盛住着的地方去。
  ……
  安逻盛双手合十,十分规矩的躺在铺着虎皮的榻上,像一座死寂的山,屋外再多的喧哗也不能引得他轻阖着的眼珠转动一下。
  直到若隐若现的苍兰香出现在他身侧。
  安逻盛眼眸仿佛颤抖了下,这也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身体犹如沉在湖底,不存在的力量让他抬不起一根手指。
  宋和烟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眼里流露出惊恐。
  他深邃,如同湖水蓝般的眼睛盯着她,脖颈爆出青筋,似乎想说些什么。
  宋和烟没给他这样的机会。
  她拔下发上的簪子,对准安逻盛的咽喉,一点点扎了进去。
  很快安逻盛像一条濒死的鱼挣扎起来,喉间出现硕大的血洞,宋和烟站直腰,哀嚎遍野里,左右两侧的窗投射进火光和月色,照在她身上,一面是冰霜一样的白,一面烈如朝阳。
  他很快就没了动静。
  这个曾让她父皇棘手不已的男人,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宋和烟来到锁着狼的铁笼前,将铁笼的锁打开,被安逻盛饿了数日的野狼龇牙蹿出来,她没有动,手指拨了拨腰间的锦囊,头狼闻到一股刺激的气息,本能地远离。
  紧锁的屋子里,不知是哪头狼先将绿幽的目光转向床上的男人。
  宋和烟看着跳上床榻大朵快颐的四只狼,后退了两步,靠坐在门后,手里滴血的簪子在她身侧滴成了一个血洼,她勾了一点安逻盛的血,慢慢道:“阿鸾走到今日这一步,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你千不该,万不该,打她的主意。”
  她这样努力地走向她,她怎么能止步不前。
  她才是姐姐啊。
  在骨肉咀嚼声里,宋和烟不期然地想起她杀的第一个人,战后的城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断壁残垣下伸出一双手臂,紧紧抓住她的腿。
  她吓了一跳,先找位置让阿鸾坐好,自己去翻瓦砾。
  阿鸾脖子上挂着一个草饼,被她当成宝,藏在衣裳里,饿的不行了才会吃一口。
  但被她救出来的那个人,刚逃出生天,就抢走了阿鸾的草饼,她害怕的眼泪直掉,想去抢回来,可那个男人却将她一脚踹开。
  宋和烟看到宋枝鸾脸上蹭上了污迹。
  她才将她脏兮兮的小脸洗干净。
  阿鸾最忍不住痛。
  那时候却直到痛晕过去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宋和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力气,捡起一块砖对着男人敲了下去。
  他也像安逻盛一样像鱼一样抽搐发抖。
  她完全不知害怕,又给了他一砖头。
  她第一次杀人,是因为那块阿鸾珍惜的草饼。
  安逻盛是她杀的第二个人。
  宋和烟摸着簪身上的凤凰图案,这支簪子是安逻盛唯一交到她手里,阿鸾送给她的东西,在漫长难熬的时间里,摸到这支钗总能让她充满力量。
  她说这支钗的名字叫‘鸾凤夺珠’,是她认的义弟送给她们的,枝头上的凤凰展翅欲飞,此时凤眼上有一处血渍,宋和烟用干净的指腹擦去,发现安逻盛的血将凤眼染成了红色。
  后背突然被门板撞了撞。
  少女着急的声音颤抖传来:“公主,可以了吗?德山好像往这边来了。”
  宋和烟看了眼吃饱喝足的狼和床上瘪下去的长袍,起身开门。
  罗如云不敢进去看,她从宋和烟进去之后就一直在附近等着,西夷王的尸体不能留下,听到里面渗人的声音小了,她才出声询问。
  看到宋和烟从里面出来,素色的衣襟上溅了大片的血,罗如云迅速检查了一遍她有没有受伤,确认她完好无损,方才牵着她的手开始跑。
  为了伪造神迹,这里有一条近路直通神庙。
  身后火光冲天,像倒挂而下的岩浆冲刷一切,像一场声势浩大的焰火,誓要将人间的污秽燃烧殆尽。
  罗如云嫌宋和烟跑的慢,双手将她抱起来,像一阵穿堂风自火中奔逃。
  ……
  德山看到了两道影子远远从屋里跑出,心里大惊,不要命似地冲进火里,推开门,迎面冲出来四头狼,他闻到了它们牙齿里的新鲜腥味,险些站立不稳。
  用长刀抵着身子进去,就看到一片血腥,糊在房间各处,德山大为悲恸,怒声跪下道:“王上!”
  话音刚落,一柄剑就穿透了他的胸膛。
  德山嘴边鼓出血泡,那剑在他心脏处毫不留情的搅动,他想去举刀的手一顿,紧接着手指因为剧痛痉挛,几息后落了气,像一滩水倒在屋中。
  罗文仲收了剑,寻着宋和烟和罗如云离开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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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破的庙宇历经风吹雨打,石墙边角被打磨的光滑,彩漆的墙皮剥落,地上的土砖裂开缝隙,缝隙大的地方甚至能掉下人。
  火光正是从这些细小的缝隙里渗出,如同金光将整座庙宇托在其中。
  人群的躁动愈演愈烈,安勃斤按耐不住,径直要过去查看,他事先接到了安逻盛给他写的信,毫无疑问是他兄长的,也只有他会这么做,所以他才会将人往这里引。
  可他刚迈了两步,就听到空旷的神庙里传来脚步声。
  不止是安勃斤,簇拥着这座沙面神庙的众多西夷人也听到了,粗重的呼吸声加剧了紧张的气氛,连远在石崖上的宋枝鸾都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紧紧盯着那座废墟。
  里面走出来了两个人。
  在看到罗如云扶着那抹素白的身影出现时,宋枝鸾握着马绳的手指开始发抖,唇瓣颤动,眼尾逐渐发热。
  她立刻掉转马头,往崖下去。
  玉奴等人见状,也紧随其后。
  这些西夷人都曾是西夷王的亲信,大都见过宋和烟,激动地行了礼,便四处张望,“王后,王上在哪里?”
  “当真死而复生了吗?”
  “为何只有王后一人出来?”
  安勃斤没看到安逻盛,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面色沉着。
  这时,耳边传来飒沓的马蹄声,他转头,看到宋枝鸾放慢速度,马儿踱步往这里来。
  她对他的注视浑然不察,一双眼凝望着被众人围住的宋和烟。
  宋和烟似乎察觉到了宋枝鸾的视线,十分精准地与她对上,表情恍惚了一阵,才在唇边缓缓绽出一个笑来。
  宋枝鸾情不自禁地看呆了。
  宋和烟见到她来了,方才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一拿出来,安勃斤的呼吸顿时沉重许多。
  这是前任西夷王,也就是他与兄长的父王留下的东西,他的兄长就是接过这把匕首,成的西夷之主。
  宋和烟双手捧着匕首,眼眸明亮:“王上会在今日于绮水河边复生,是我传出的消息。”
  “王后?”
  “那王上呢,为何迟迟不见王上?”
  “王上究竟是死是活!”
  “安尔日和安勃斤夜袭王宫,杀了王上。事发突然,我只能勉强保全自身,走投无路,只能借用神鬼之说,将忠于王上的大家聚在一起。”
  得知自己被骗的西夷部落首领,对视几眼,个个脸上都不好看,在他们看来,一个王后,还不值得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为她开战。
  宋和烟对着宋枝鸾的方向俯身,将匕首呈上:“那封求援姜朝的信,是王上所写,可惜王上没能等到皇上赶来,我腹里有王上唯一血脉,请皇上做主,为王上报仇。”
  此言一出,首领们脸色大变,纷纷看向宋和烟的肚子。
  西夷王对子女极其严厉,早早丢在外面磨炼,夭折了数位王子公主,以至于子嗣单薄,宋和烟肚子里若真有子嗣,那说什么也要将他扶立为王!
  安勃斤看到这些原本要与他联手攻打姜朝的人有了倒戈的趋向,后背如同贴上了冰般发寒,但紧接着是无与伦比的被戏耍的暴怒,他举起弓弩,一箭射向宋和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