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御医们举着油灯,开始脱谢预劲的衣服。
  这身麻衣已经很破烂,上面有不少血迹,麻衣下是绷带,用剪子剪开绷带之后,宋枝鸾听到他们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快拿刀和热水来。”
  “黄连,黄柏,生草乌……”
  宋枝鸾站的太近会让御医们惶恐,所以她隔了一段距离,视野里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血肉。
  她看久了,眼眶有些酸。
  但宋枝鸾没有动,御医们忙了多久,她就在帐里看了多久。
  直到天边隐约透出朦胧的光,那一盆盆的血水才接干净。
  几个御医知道宋枝鸾就在帐里,看到谢预劲一身伤发着高烧的进来,还以为治不好今日就要交待在这儿,可没想到宋枝鸾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逐渐放下心,潜心救治,直到一切结束,众人方才意识到她还没走。
  “将军此次实在命悬一线,只怕再晚半个时辰就到了阎王那,所幸赶上了。”
  “是啊皇上。”
  “皇上,这里我们派人看着就好了,您也先去用早膳吧。”
  宋枝鸾没作声,走到床边,弯腰捡起被破开的镣铐,她殷红色的大氅落在地上,上面沾了谢预劲身上的血:“他什么时候能醒?”
  稚奴和御医们都沉默了。
  看谢将军是否能熬过这几晚,若是熬过了,便能醒,若是熬不过,便回天乏术。
  宋枝鸾与稚奴相处多年,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手上握着的镣铐仿佛有千斤重,带着她的身体往下沉。
  “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她问:“他的眼睛呢?”
  宋枝鸾想到那夜逃出乌托城,谢预劲骑着马抱她在怀里,低头笑看向她的双眼,心脏蓦然一疼。
  良久。
  “皇上……”
  “出去吧。”
  稚奴有些担心,可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轻轻叹了口气,道:“是。”
  宋枝鸾把镣铐放在桌子上,在谢预劲床榻前坐下,这里还有很重的血腥味,他身上也是。
  她在被褥下找到他的手握住,眼眶里逐渐漫上一层热雾。
  “郭子义以为你死了,交给我一把钥匙,说你给我留了些东西。”
  宋枝鸾另一只手从腰间锦囊里拿出来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是金做的,边沿嵌着碧绿的宝石,看起来很贵重,带在身上像件装饰的宝贝,很有她平时穿衣的风格:“可惜钦州太远了,不然我那日就想去看看了。”
  顿了顿,宋枝鸾声音低了许多:“他为什么笃定你已经死了?为什么你会提前准备这些东西?”
  是留给她的遗物吗。
  躺在床上的青年被帐窗外的晨曦笼罩,他已经换了件衣,静静躺着,几乎感觉不到胸膛起伏。
  “不准寻死。”
  宋枝鸾看着他仿佛随时都要断的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将她困住,她表情变得茫然,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也要随着他一块走了。
  这世上只有一个谢预劲。
  一滴泪沿着她的眼尾掉在她握着他的手指上。
  宋枝鸾眼角发红,擦去那滴泪。
  “你要陪着我,一直陪着我。”
  ……
  宋枝鸾从营帐里出来,已是下午,许和茂正在帐外等着,见着她出来了,起身去迎:“皇上。”
  她嗯了一声:“那些人在哪里?”
  许和茂就是不知该如何处理那些奴隶贩子,才到这里候着,要是寻常的,按规矩杀了便是,可这次这两个人却大为不同,不仅知法犯法,行贿,还……把谢将军当成奴隶贩卖给别人,若非陛下今日亲临,只怕性命难保。
  宋枝鸾将手里的东西丢给许和茂。
  许和茂接住,发现是锁住谢将军的那副镣铐,“皇上?”
  “他们既然这么喜欢贩奴,那便亲自尝尝这个滋味,“她语气平静,但许和茂敏锐地察觉到了宋枝鸾掩藏的极好的戾气,“将那些对付奴隶的手段尽数在他们身上用一遍。”
  “没用完,不准死。”
  安延陀和马禄就被蒙着脸捆在一边,见宋枝鸾看来,两个人疯狂挣扎起来。
  “皇上开恩!皇上开恩呐!”
  “皇上,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许和茂这些日正掌管这些事,对这些奴隶贩子的残忍手段了解颇深,闻言也是顿了一下,“是。”
  “另外,在氏略城里买间宅子,不用太大,要木的,石性寒,木养人。”
  军营里人多,白日里还是吵闹了点。
  她随时可能领军离开,但谢预劲需要一个地方静养。
  “是。”
  许和茂立即安排手底下的人去做。
  要在氏略城里找这么一座房子并不难,当夜就已经安排妥当,沿线侍卫紧备。
  第二日,宋枝鸾便亲自去了一趟。
  这是座两进的宅子,环境清幽,往后是山底的一片草场,离军营不远,里面还有前任主人留下的花丛和悉心栽培的杨花树,她挺喜欢这样的小院落。
  于是便让人将她的东西也搬了来,西夷秋末比帝京要冷上许多,这会儿已经有人穿寒衣,好在主寝房铺设了地毯与碳火。
  夜里宋枝鸾睡在里间,为了方便御医前来换药,谢预劲睡在外间。
  她很少在宅子里同人议事,偶尔有事,夜里也会赶回来,因此在宅子里走动的人也很少,外头的侍卫时刻在瞭望楼上,要是有事也能顾全。
  过了几日,谢预劲还是没醒,宋枝鸾开始有些怕听到有关他的消息,甚至到了看到稚奴朝她走来,心头就开始发颤的地步。
  每日在宅子里醒来,宋枝鸾都会探一探谢预劲的鼻息才能安心,这样又过了几日,今日清晨,她才确切地感受到了他在慢慢好转。
  因为当宋枝鸾把耳朵贴在谢预劲的胸腔前时,听到了他心跳声,比前些天有力太多。
  就在宋枝鸾觉得一切都在好起来的时候,掌灯时分,稚奴进来书房,为她端来了一碗药膳:“皇上,这两日,谢将军就要醒来了。”
  “嗯。”
  稚奴听到她尾音比前两日轻快了许多,低下头道:“但是……谢将军的眼睛,只怕是治不好了。”
  宋枝鸾笑容顿了一下,但还维持着:“他性命无虞便好,至于眼睛,日后慢慢治,总能治好的。”
  她已经在为他召集名医了。
  稚奴跪下,道:“皇上,谢将军的眼睛并非简单的因为头部受到重击而失明,微臣猜测,因是谢将军在躲箭时不慎让箭上沾染的毒进了眼睛。并非淤血散了,便能看见。”
  宋枝鸾听到“毒”这个字,唇边那缕笑就没了。
  “这毒被水冲洗出了些,要是第一时间救治,还能有希望,可拖的时间太久,微臣翻遍医书,只怕是……”
  ……
  稚奴走后,宋枝鸾才从书房里出来,她看了眼天色,向门口侍卫问道:“谢预劲今日醒了吗?”
  侍卫道:“回皇上,谢将军还没有醒。”
  “嗯,不用守着了。”
  “是。”
  宋枝鸾走到谢预劲的屋子里,推门进去。
  床榻边,莲瓣纹银灯上的蜡烛燃了大半,蜡痕蜿蜒在灯台上,谢预劲双眼紧闭,和她晌午离开时一模一样。
  即使昏迷也是要喝药的。
  宋枝鸾算着时辰,没站一会儿,侍卫准时端来了药,她接过,先把药放在桌上,先扶着谢预劲起来,让他靠在她身上,然后环着他的肩膀给他喂药。
  这次和前几次喂药一样,一开始都遇到了阻碍,这一次她花在撬开他嘴的时间还长了一点。
  但第一口下去,谢预劲就开始下意识吞咽。
  宋枝鸾一口口把药汁喂完了,才把谢预劲放下,她没离开,拉了一把椅子来,坐在他跟前和他说话。
  “怎么办,你的眼睛治不好了。”
  “不过没关系,日后我亲手给你缝一条金带缚眼,不会有人敢看轻你。”
  顿了顿,宋枝鸾声音小了许多:“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银灰色的被子盖在青年的脖颈,他呼吸很轻很浅。
  房间里安静的能听到外面枝头上的鸟雀在低鸣。
  从前谢预劲为了她,将自己弄的狼狈不堪,宋枝鸾想过将他从身边赶走,想过他以后会慢慢放下她,但没有想过,他竟执拗至此,用行动证明唯有死了他才会离开。
  如果让他远离她是她想要的,那他便以死成全她。
  宋枝鸾这段时间想了很多,前世的谢预劲虽也有些隐匿的疯狂,但也不像前段时间那样,无时无刻不透露着一股浓浓的自毁倾向。
  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心,已经太晚了。
  从窗外钻进屋里的空气带着淡淡的寒气,她抬手碰了碰谢预劲的眼睛,尚在愣神的时候,脸颊上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融化。
  宋枝鸾收手,往脸上摸去,指腹触及到一点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