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此事我亦了解过一些。”兰昀蓁难得见他这副有话却不知如何言语的思忖神情,眉眼弯了弯,低眸看他,“不过,这番话是要说到何处去?”
  贺聿钦稍顿了片刻,而后抬头凝眸注视着她:“此番北上,我会同他们谈判放人,若父亲平安而归,我想请他允一桩婚事。”
  他口中所说,心中所想的那桩婚事,自不必言说是谁同谁的。
  兰昀蓁望见那双漆黑眸底映出的她的倒影,她何尝不知晓他的心?
  “好。”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没头没尾地应下来。
  ……
  贺聿钦离开的那时辰,不知该说是已早还是已晚。
  他不便在她这处留到清晨,于是趁天际边尚显鱼肚白时离去。
  天色蒙蒙亮时,兰昀蓁返身卧回床榻上歇息。云勾绸花卉的锦被上沾染着彻夜焚烧的花香、清凉油中温和地薄荷味,以及方离开不久的他身上的气息。
  她将脑袋埋在二人共枕过的枕头上,鼻尖嗅着那股熟悉的衣衫上的味道,沉沉的,又入眠。
  日上三竿之时,弥月担忧她生病,进屋来看她情况如何。
  她步子轻轻地踱到床榻边,俯身以手背探了探她额头,不料却惊扰了她。
  床上的人渐渐醒过来,兰昀蓁惺忪地睁开双眼问她是何时了。
  “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到用午饭的时候了。”弥月一边回着,一边手从她身上睡袍的后颈口摸至后背,面色忽地惊喜起来,“小姐,你发汗了?”
  兰昀蓁的体质向来寒凉,昨夜气温又不高,一宿过去,她身子居然发了汗,可谓叫弥月心中一番喜。
  “出汗是好事,这说明小姐这些年在中药上吃过的苦都补回来了。”弥月拿帕子为她揩过额间的香汗,正要敞开一点领口,往后背擦拭,视线却被那床忽盖上的锦被严实掩住了。
  她不解地收回手,兰昀蓁将自己裹在锦被里,只堪堪露出巴掌大小的脸庞,“正好再捂一会,多发些汗,弥月,你先出去吧。”她闭了闭眼,似是又要睡下的模样。
  弥月手中仍捏着那方帕子,瞧见她染上一层薄红的肌肤,口微张着,还想问些什么,却被楼下的青锁唤住了。
  “弥月,把你家小姐的早餐热一热端上去。”楼下的声音传上来。
  弥月朝门口应了一声,转头看着兰昀蓁,却见她仍阖着眼眸道:“用午饭时我再下楼,去吧。”
  弥月无奈极了,本欲多劝不食早饭是要烧胃的,可瞧见她一副倦极了的模样,话即便到口边,也只好作罢下楼了。
  第46章 莫作状元媒(1)
  兰昀蓁其实并未继续睡下去。
  她在白雾氤氲的浴室里泡了好一会的热水澡, 洗去了昨夜的倦乏与香汗,直至每一寸肌肤都放松下来时,方擦净身子, 唤弥月把熨烫好的干洁衣裳递来。
  弥月将她的那份早饭也一并端上来了。
  她一边为兰昀蓁整理着床褥与帷帐,时不时地又望向紧闭的浴室木门,不免有些忧郁心伤。
  往日里皆是她进去给小姐擦身子、换衣裳的, 今日小姐却说要自己来了……
  弥月如是发愁地想着, 一边将描金老条台上的水仙花换了几枝新的插进花瓶里。
  浴室门吱呀一响, 兰昀蓁裹着湿濡的头发出来, 她放下东西迎上去,立在梳妆台边为她擦拭湿发。
  水仙的幽香在空气中淡淡弥漫着。
  “小姐昨夜可是没能歇好?”弥月娴熟地将毛巾从发根裹至发尾,轻柔地将水珠吸干, 偏过头来问她。
  兰昀蓁正往脖颈上扑着香粉, 忽而被这问题问住,香粉饼的扑子仍套在指上,微微顿在空中。
  弥月松了松毛巾,又仔细揾拭一遍头发丝, 接着道:“昨日晚上,我睡到半夜忽地口渴, 起床打水时瞅见小姐房里的灯光漏出门坎。小姐是不是忘记将灯揿灭了?开着灯睡觉, 这怎能睡得舒坦呢?”
  兰昀蓁听着她的一番话, 眼眸看着镜中的她, 怔了好一会儿后, 又轻轻笑了。
  “小姐在笑什么?”弥月有些不解地转头看着镜子。
  兰昀蓁低笑着, 只轻轻摇头:“你去将青锁喊过来, 我有事同她讲。”
  弥月听她又不解释, 只得无奈地应下来。
  -
  青锁进门时, 案桌上的早饭仍旧一口未动。
  她略微瞥去一眼,转眸见着兰昀蓁又笑:“睡到红日三竿了才起,这种事情发生在三小姐身上,倒是颇为难得。”
  兰昀蓁哪里会听不出她言语中的谐谑?
  她微微掀眸,瞧向镜中的她:“我可记着你的一通电话。”
  闻言,青锁面上的笑意便更浓了,抽开一条板凳,靠到她身旁坐下:“一通电话,圆了两个人的好梦,饶是月下老儿来了也要夸我一句至善至美。”
  兰昀蓁将那雕垂丝海棠的香粉铁盒阖上,低首眉眼柔和弯着,不接话了。
  这种事情上,青锁的那两片嘴皮子一张一碰,总是厉害的,她说不过她。
  “你寻我上来是有何事?”青锁笑着,也不再去逗她了,正经问起。
  兰昀蓁看她:“我听闻,丹桂第一台的戏班子里有一位正当红的花旦,名唤小夜合?”
  “正是,那小夜合才进戏班不久,不过是个美人坯,瓜子尖脸上挂一双狐狸眼,扮起花旦来须眉毕现,捧她的人不在少数。”青锁答道,蓦地又看向她,“你问起她做什么?”
  “贺亥钦曾与她有过风月传闻。”兰昀蓁捻一柄发梳理顺发丝。
  那梳子只有半截长,其上雕镂着一朵活色生香的玫瑰。
  “但当时小夜合不肯跟他。”她说着,将头发捋至一侧肩头,转过肩膀朝向青锁,“你可否安排我与她见一面?”
  青锁似乎能猜到一些,眼眸微微圆睁地瞧她:“你是想……”
  兰昀蓁稍颔首。
  她要争取一些时间,就算是为了自己,同欲北上的那人。
  -
  戏园子里。
  天色昏暗,屋檐翼角下的大红灯笼透着红光,映照出戏台子下人声鼎沸的座席。
  兰昀蓁坐于二楼包厢,垂眸看着戏台子上的那出戏。
  缠枝雕花的槛窗朝外敞开,廊檐处挂着一只朱缨油纸的蟠螭灯,烛火透过红纸,为凭槛而眺的她的脸庞也染上一层昏红光影。
  包厢里,赭红的木地板吱呀一道轻响,伴着清脆的珠玉相触声,有人迈进来了。
  “三小姐。”来人是穿着一身海青色长袍马褂的领班人,他人且未站定,却先唤她,脸上已恭出可掬笑意。
  兰昀蓁掀眸瞥了一眼他身后,只瞧见那扇红绿流苏点翠珠珞的门帘在半空中左右晃动着,互相依傍着碰出细而密的碎玉声,再无旁的来人。
  “小夜合方才唱完一折子戏,这会儿还在后场里下妆,马上便到。”觉察到她的目光,领班人忙朝她弓着腰赔笑道。
  天晓得今夜要会面的是怎样的两位姑奶奶?
  跟前坐着垂眸赏戏的这位,乃是聂府中的小姐,如今聂老太爷身边万分亲近的晚辈,怠慢不起。
  另一位呢?
  戏班子里正当红的花旦,人是多么紧俏?不但唱戏的功底子好,亦不缺公子哥儿们舍千金相捧,年纪轻轻,脾性也傲,哪里肯让旁人说见就见?
  领班不愿得罪兰昀蓁,亦不愿得罪聂家,在后场里磨了好几番嘴皮,才说动小夜合,下妆后到楼上来见一见这位聂三小姐。
  楼下,戏台上仍旧是摇锣打鼓着,嘹嘹呖呖之戏音不断,有若绕梁遏云。
  时辰已过去快一刻钟,那扇细微摆动着的珠帘此刻也垂定下来,领班的仍立于一旁的越黄柳桉木官帽椅旁候着,悄悄抬眸打量面前正赏戏的聂三小姐,只瞧她侧颜淡淡,心中便愈发地火急火燎,急得额间的细汗也渗出来。
  那小夜合怎地还未到?
  忽而间,又是一道珠帘碰撞的轻响。不过这回并非领班人身后的那扇,而是包厢进门处的第一道红绿流苏点翠珠珞帘子在晃。
  兰昀蓁终于偏过脸去瞧,隔着那第二道珠帘,一道纤细娇俏的人影在雕花槛窗外的灯火映照下渐渐明晰。
  “这便是小夜合了。”领班的抬臂揭开第二道红绿珠帘,让那人方便地走进里间来,“来,这位是聂三小姐。”
  后面那句显然是对那小夜合道的。
  兰昀蓁掀眸瞧去,只见那位女子身上仍着一袭粉蓝戏服,瓜子尖脸上携着粉面油妆,额前的歪桃贴片同两侧鬓角的水葫芦贴片且未卸下,此刻听领班的念着,娴静自若地立在他身旁。
  哪像是在后场里因下妆而耽误了时辰的模样?
  那女子也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兰昀蓁,眼眸微垂着迎上她视线,终了,轻轻柔柔地唤了句“三小姐”。
  “坐。”兰昀蓁放下茶盏,指尖点了一点身前的桌面。
  领班人的手仍挽着珠帘,如今见小夜合坐下了,便退身到那帘子外头:“三小姐慢聊。”他将那串点翠珠珞帘子轻轻放下,退出了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