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慕 第3节
  难不成和传闻一样,纪时愿和沈确早就互认对方的父亲为干爹,两家频繁走动的那几年,纪时愿跟着沈确学会了一身的鉴宝好本领?
  可要真这样,作为沈确寥寥无几的半个朋友,他怎么没听沈确提起过?
  贺川没琢磨出结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纪时愿身侧,低声问:“纪小姐为什么觉得这幅画是假的?”
  他的步子快而轻,存在感不强,纪时愿毫无察觉,以至于这一声响起后,她先是一顿,又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两小步,腾出足够的安全距离,才扭头回望过去。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熟悉又陌生,纪时愿在脑海里搜肠刮肚一番,也没匹配到身份信息,她懒得刨根问底,双手交叠环在胸前,懒声答:“蒋老先生一生清明磊落,可画不出这种空洞无物、华而不实的作品。”
  墙上这画符合岭南画派将撞粉法和中国传统没骨法相融合的技法,仅从墨色、线条走向看,也像出自蒋老先生之手,只是画皮画骨难画魂,人能模仿得了形,却没法临摹画师独有的韵味和风骨,以及数十年沉淀下的人生阅历。
  等到贺川揣摩出她的潜台词,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已经几不可查,他迟钝地将目光追随而去,只见那道张扬到自成风景线的背影被人拦截在香槟台旁。
  纪大小姐今天穿了条暗红鎏金修身挂脖裙,后背叉得很低,雪色肌肤被长卷发遮住大半截,蝴蝶骨影影绰绰,纤细的腰肢弧度倒看得清晰,腰臀比例极佳。
  距离不远不近,音收得厉害,贺川勉强听出几个字,随后就见前去搭讪的公子哥儿侧了身子,给纪大小姐让出一条可供通行的路。
  从贺川的角度,看不见大小姐表情,但也能从火焰一般摇曳的裙摆看出她心情不佳。
  玩味的笑刚挂上嘴角,鼻腔涌进熟悉的气息。
  分明是清冽的淡香,存在感和侵占性却意外强烈,阴翳随着这人的靠近覆盖过来,无形的压迫感使得墙上本就做了假的“名画”更加失真。
  贺川知道是谁,也就没有回头,笑着开口:“刚才跟大小姐见了一面,也聊了几句,识画鉴宝的水平挺强,就是这认人的功力实在差,跟她献殷勤的那些纨绔,通通被她甩了句‘你谁’。”
  沈确眼皮不抬,“也甩了你?”
  语气实在淡,像随口一问,贺川实话实说:“可饶了我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对那些个有着辣椒脾性的大小姐们敬而远之,哪敢上去找不痛快?不过说起来,四年不见,纪时愿好像又变漂亮了,也是成熟了,脸上的婴儿肥没那么多。”
  对于美的定义,贺川有自己独一套的挑剔标准,可不管从五官的精致程度,还是骨架比例来看,纪时愿都挑不出丝毫毛病。
  只是奇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并非传闻中说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称不上丰腴的身材,却又不显干巴,手臂肌肉线条极为流畅。
  裙摆里仿佛藏匿着数只轻巧的白鸽,她一抬手,一迈腿,小鸟就扑簌簌地掀起翅膀,从她纤细的小腿、水滟的双眸中飞出。
  是毫无争议的漂亮,也具备
  独一无二的鲜活灵动感。
  对于他这句评价,沈确没有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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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宴一结束,老一辈提前退场,留下年轻人继续觥筹交错。
  纪时愿拿出林乔伊给她准备的披肩,罩上,慢悠悠地绕回到宴会厅,刚给自己找了处空位准备坐下,后背凝上一道火辣辣的目光。
  注视从来不会让她反感,因为这是对方富有审美的表现。
  不怀好意的窥探,另当别论。
  纪时愿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视线倾斜几度,撞见一张白的像糊了层面粉的脸。
  纪家同岳家来往紧密,两家的婚事早在纪时愿尚在襁褓之中,就以长辈一句似玩笑又非玩笑的话——“一儿一女,年纪又相当,正好能凑成一个好,不如今天就订下婚约”盖棺定论,一直到现在都没能取消。
  这段婚姻虽已牢不可破,但婚姻的主人公都没有要培养感情的意思,以至于十八岁前,纪时愿只见过岳恒几面,出国的这四年里,也全当岳恒已经死了,没联系过。
  偶尔会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给她发来岳恒和不同女人的亲密合照。
  她嫌晦气,一张都没点开过。
  纪时愿多看了这面粉人几眼,越看越熟悉,逐渐和记忆里的人对上了号。
  没想到才几年不见,岳恒这浪荡子就被酒色掏空不少,宽大的西装裹在身上,跟个弱不经风的白斩鸡似的。
  纪时愿脸上藏不住的鄙夷,同姗姗来迟的好朋友陆纯熙热情寒暄后,发出一声嗤笑,“这姓岳的再不节制点,迟早死在温柔乡。”
  陆纯熙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面色古怪,“你是见多了欧美人,现在连亚洲人都分辨不了了?那哪是姓岳的,明明是姓岳的小表弟。”
  纪时愿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了一瞬,嘴上坚决不承认自己有脸盲症,“原来是表弟,怪不得长得这么像。”
  陆纯熙下巴微偏,指向另一侧,“那才是姓岳的……人是混,但这长相也是没得挑,比他表弟可是好了一大截。”
  纪时愿扫一眼就撤回,不屑道:“好什么,也就是矮子里面拔高个。”
  她岔开话题,“那边哪个又是谁?”
  陆纯熙一一帮她辨认后问:“别跟我说你出国前认识的那些人,除了我,一个都不记得了?沈确呢?你俩相看两厌这么多年,总不至于也不认识了?”
  纪时愿眉梢轻抬,“我是记不得人,但狗就不一定了。”
  沈狗,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
  其实回国后的一个月里,纪时愿不是没见过沈确,第一次是在沈家老宅,后海旁的鸦儿胡同里,墙上钉着一块保护铭牌。
  纪时愿不知道第几次没忍住对一旁的林乔伊怪里怪气地冷哼:“不愧是文物,这都多少年了,还能闻到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味道。”
  说完,身侧停下一辆车,车窗降下大半,优越立体的眉骨之下,黑沉沉的眸阒然无声地锁住她。
  也是因为在人背后蛐蛐,又被当事人逮了个正着,难免心虚,纪时愿嗓子突然卡壳,发不出一个音,直到黑色轿车扬长而去,甩了她一脸灰尘,大脑里的雪花飞絮才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忿然。
  “沈三他什么意思?明明都认出我了,居然不打一声招呼就走?刚才他是冷笑了,对吧对吧对吧?”
  “成天住在这没有人气的地方,倒是比谁都会气人!”
  第二次是在一场慈善拍卖会上。
  纪时愿看中了一青花云龙纹天球瓶,打算拍下送给老爷子当作今年的生辰礼,结果被沈确半道截胡,还留下阴阳怪气的一句:“下次出门,记得多带点钱。”
  纪时愿越想越气,快要兜不住时,她生命中的两个该挨千刀的男人同时出现。
  岳恒先开的口:“纪时愿,你怎么回国了?”
  这话听着更像是:你打扰到我风花雪月了,识相的话,赶紧滚回法国。
  纪时愿没分给他多余眼神,看向另一侧的沈确。
  黑衬衫外罩着件藏青蓝刺绣西服,投射过来的目光静而淡,也是游刃有余的神色,冷白色灯光划过,眸底的东西像极刀锋上的寒意,盛不住半份温情,也消磨了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纪时愿摆出同款冷淡的表情,却因从唇角溢出的那声轻嗤,显出几分骄矜,从他的视线中撤退的姿态跟着多出矫揉造作的味道。
  但她浑然不知。
  沈确在这时又朝她走了两步,将两个人之间的安全界限踩碎。
  纪时愿皱了下眉,正要没好气地来句“干什么”,一挺会来事的公子哥喊了声“谁想玩把国王游戏”,几道声音附和。
  纪时愿没什么兴致,被陆纯熙拉上前,不情不愿地加入游戏中。
  忽然间,不知是谁问了句“沈公子呢”,纪时愿轻笑一声,只觉这人问了句废话。
  高高在上的沈三怎么会玩这种低级又无趣的游戏?
  有时候她甚至都怀疑,这世界上就没有他觉得有趣的东西。
  空气沉寂几秒,转而响起一道不辨情绪的男嗓,大发慈悲般地施舍出两个字:“可以。”
  嗯?
  可以?
  沈三今天出门吃了降智药?
  没想出所以然,纪时愿就和被赶的鸭子一般抽了张卡牌,抽到大王的恰好是坐在身侧的陆纯熙。
  陆纯熙亮牌后,纪时愿目光扫过岳恒,最终在沈确那处定格。
  沈确一人一沙发,旁边立着一面全身镜,镜子里的侧颜清绝,鼻梁又直又挺,鼻翼窄小,堪比外国人。
  如果有套整容模板,他这鼻型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这会纪时愿的注意力更多停留在他手里的扑克牌上,被镜子曝光,数字“7”无处遁形。
  纪时愿强压下唇角,收回视线的前一秒,跌进沈确沉静如海的眼眸中。
  大概是光影作祟,在她不明朗的视野中,他寡淡的神情莫名变得柔和,似宠溺又非宠溺,似纵容也非纵容,隐隐能窥见丝缕有悖于他的顽劣,将装模作样的温煦击得粉碎。
  纪时愿敛神,不动声色地给陆纯熙比了两个手势。
  陆纯熙很快反应过来,笑眯眯地说:“请7号对着1号狗叫三声。”
  多数人霎时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纪时愿在嘴角快咧到耳朵根前,将印有数字一的扑克牌摊到茶几上,“我呢就先在这对着‘7'号说声对不起了。”
  吠吧!沈狗!
  她偷偷扫了眼沈确,意料之外,他依旧是一副雷打不动的状态,反观一侧的岳恒,脸色比吞了苍蝇还要难看。
  纪时愿心脏猛地一跳。
  第3章 03沈确先一步揽住她后腰
  纪时愿脑袋也嗡嗡的,眼睛直勾勾地钉死在沈确身上,只见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片刻手里的扑克牌稳稳当当地被他甩到茶几上,牌面朝上,是明晃晃的“6”。
  至于岳恒手里的,已经被他自己攥成皱巴巴的w型,一片死寂中,他将烧着怒火的眼神牢牢锁住她,显然是认定了她这波暗箱操作是冲他来的。
  到这份上,纪时愿还不至于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对于沈确刚才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心里也有了最为合理的解读。
  这老六!
  居然在她玩阴的时候,玩更阴的!
  被摆了一道的纪时愿又气又笑,差点指着沈确鼻子破口大骂,勉强冷静下来后,又觉让岳恒对着自己狗叫,似乎也不是……不行。
  愉悦感重新涌上心头,泄露出一半在脸上,她换了个姿势,挺直腰杆等着岳狗的三声汪,一面偷偷摁下手机录音键,但她低估了岳恒的“玩不起”心性,这人二话不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扑克牌撕了个粉碎,大步流星地朝出口走去。
  气氛凝滞了会。
  发起游戏那人笑着打圆场,“我了解岳少,他脸皮薄,刚才肯定是害羞了。”
  纪时愿瞳仁里流转着沁凉的笑意,一点遮羞布都没给自己未婚夫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脸皮薄的人还能干出脚踏十几条船的事,这是直接把整个脑袋装在了下面?也是稀奇,岳大少爷一辈子把比自己身份低微的人当狗看,这会叫他学狗吠三声,就不乐意了……别的不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话他践行得是真的好。”
  这话无人搭腔,只有沈确不着痕迹地挑
  了下眉。
  纪时愿以为岳恒已经在气急败坏下离开了乔家,结果不到半小时,她就撞见他将沈确拦在休息室门前,讨好的嘴脸和玩游戏时判若两人。
  “沈公子,我是诚心想收那条绝代风华,你就行个好,开个价,多加点钱,也不是问题。”
  岳恒笃定沈确先前让助理转述的“瑕疵品,无法售卖”纯属敷衍人的说辞,说到底,不过是因为钱没给到位。
  在沈确沉默的空档,纪时愿琢磨出了他的态度——就算抬高十倍价钱,这绝代风华,他也不可能卖给岳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