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她知道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隐私有多么地重要。
  如果不是种种巧合和意外,亦或者是某种命运的安排,九岁那年她一定不会因为好奇踏入这扇门。
  门开了。
  夏沁伊站在原地,视线落在她身上,抿着唇没说话。
  孙瑾安拇指在她食指上蹭了几下,松开扣在一起的手,毫不迟疑地推开门走进房间。
  眼前的景象跟自己九岁那年所看到的一一重合。
  房间不大,挂满了水墨画。
  一张张,一卷卷,或新或旧,晕染着墨香的宣纸被一根根红线悬挂在半空,被窗外洒进的残阳穿透纸背,显露出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
  最靠近门边的那幅画上,枯笔勾出的女人颈骨弯折成诡异的弧度,肩头栖着只独眼乌鸦。
  乌鸦的喙部沾着朱砂,在生宣上洇出细小的血珠。
  凑近时会发现,那抹朱红就像是活的,正在血色的光晕下顺着画轴蜿蜒而下,在青砖地上积成暗色水洼。
  旁边则是一副夜叉图,鬼魅的身影在月下晃动,夜叉的獠牙间缠绕着某种丝状物,宛若夜幕中散不去的黑雾。
  再往后,还有青面獠牙的怪物,穿着戏服的窟窿,甚至是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体每一寸皮肤都浮现着一张似是要挣脱出来吃人的脸,传神到若是深夜看到这幅画,听见画纸深处传来含混的吞眼声也不会觉得奇怪。
  走到第十三幅时,孙瑾安无意识的抬起指尖,抚上画中女子烧得半截焦黑面目全非的脸颊。
  此时画卷慢慢渗出潮气,像是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溢出的血气。
  这些墨画里,所有的人和怪物眼眶都是空着的。
  不是没画眼珠,而是宣纸在那个位置被反复晕染出窟窿,当黄昏的光线穿过这些空洞,在空白的墙壁上拼凑出摇晃的斑点,像无数只或窥探或凝视的瞳孔。
  血色大地,百鬼夜行。
  夜幕降临,独身孤寂。
  这就是十三年来,夏沁伊的内心写照。
  七岁生日那年,小小的她受到连驰肮脏的伤害,在惊吓害怕中拿起手里的铅笔扎穿了他的手背,血腥染红了她漆黑干净的眼眸,同时也染红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他们完全没发现连驰令人恶心的举动,只是惊恐万分地跑回家,告诉父母和亲人,夏沁伊拿铅笔扎穿了叔叔的手。
  尽管事后连驰被抓,夏以岚一一上门解释事情的经过,并且为受到惊吓的小朋友赔礼道歉,依旧无法磨灭他们心里对夏沁伊凶残一面的恐惧。
  即便是他们的父母,也在客气送走夏以岚后,叮嘱自己的孩子,以后离夏沁伊远一点。
  谁知道她会不会哪天发狂,捅了自己的孩子。
  从那天以后,夏沁伊变成了一只人人敬而远之的怪物。
  七岁的夏沁伊会问夏以岚:我是不是做错了?
  夏以岚坚定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夏沁伊却还是不明白,如果我没错,她们为什么要躲着我,不跟我玩?
  夏以岚满含泪水,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自此,夏以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沁伊一天比一天沉默,每晚都做噩梦,直到有人靠近她,她就会目露惊恐,浑身戒备,她才不得不让心理医生介入。
  可许多年过去了,夏沁伊看似好像忘记了过去,除了睡眠不好,不喜欢跟人建立联系以外,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但谁也不知道,她在在无数个深夜里,把自己锁在画室里承受无尽的痛苦和挣扎。
  房间最角落的位置,摆着一面镜子。
  这就是最直截了当的证据。
  孙瑾安站在镜子前,脑海里浮现出夏沁伊坐在地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画出这些水墨的情形,心脏像是被人用狠狠的砸了一下。
  钝痛。
  跟九岁那年因为好奇闯进房间,看到这些画时的心境完全不同。
  那时她不懂,还可以在被夏阿姨发现时,笑容满面地问她:这些怪物都是谁呀?
  夏阿姨的表情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沉默了好久之后,夏阿姨才以一种玩笑的口吻告诉她,是不乖乖喝牛奶就没收你零食的怪物。
  小时候她不喝牛奶,夏阿姨就会没收她的零食。
  所以,怪物就是夏沁伊。
  后来每当夏阿姨把自己关在这间房间里,她都特别厌恶自己,撞破了夏阿姨的心底秘密。
  如今,她却庆幸早就知道这个秘密。
  所以她才能在遇见连驰后,推断出夏沁伊内心真正的恐惧,画出那副油画,希望能让夏沁伊解开心结。
  即便如此,现在再亲眼目睹这些画,孙瑾安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镜面映出泪水滴落倒影,那些悬挂的水墨无风自动,红绳与纸张相互摩擦,发出类似骨节错位的脆响,令人心生颤栗。
  夏沁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侧,指腹擦过软嫩的皮肤,拭去脸上湿润的泪水。
  别勉强自己,你有选择的。
  留下,还是离开。
  夏沁伊将主动权和选择权都尽数交给了孙瑾安。
  孙瑾安泣不成声,说不出一个字来,听到这话,她咬着唇使劲摇头,透过水雾看见夏沁伊的目光逐渐变得晦涩,顿时泛起一阵酸涩,察觉到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猛地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
  七岁的夏沁伊,谢谢你保护了自己。
  随着因心疼而颤抖的音色落下,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夜色降临,画卷上那一双双凝视深渊的斑点渐渐失去光亮,变为沉寂无声的死物。
  似是在这一瞬间,它们全都丧失了令人惊骇恐惧的能力,无法在噩梦里徘徊。
  一滴清泪无声地砸在地板上。
  是释然,也是解脱。
  十九岁的孙瑾安,谢谢你,给了我勇气。
  让我可以从容地面对自己。
  第121章 今晚,可以留下来吗?
  暮色四合,街灯渐次亮起。
  暖黄色的光影映入窗内,为昏暗的房间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房间里的灯被打开,墙角镜子里映照出的不再是一个面容冷漠的女孩,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又一遍,在宣纸上勾勒心魔的孤独身影。
  而是两个女孩踩在木桌上,将那一幅幅超乎平常人理解范围的画作摘下来的场景。
  孙瑾安并没有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它们撕个粉碎,而是动作轻柔,小心翼翼的,像是对待刚从古墓里出土的千年古画,生怕不小心打个喷嚏就会毁了它。
  最后一幅画被收进画筒里,两人直接坐在木地板上,端详着这间几乎空荡荡的房间。
  孙瑾安将夏沁伊圈在怀里,听清冷的声线讲述着她曾难以面对的阴暗面。
  自从被冠上怪物之名,久而久之,夏沁伊便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怪物的角色。
  之后发生的事,更像是某种预言得到了印证。
  那天,出差的夏以岚提前回家,想要给夏沁伊一个惊喜,而夏沁伊却像是一只应激的幼兽,任何猝不及防的靠近下,触发了她血液里横冲直撞的暴戾。
  似是不见血就无法平息。
  于是,她握着花铲的手不受控地挥了出去锋利的刃口如愿以偿划破了夏以岚的手腕。
  尽管伤口距离动脉只差一厘米,仍流了不少血。
  温热的血液顺着夏以岚的指尖蜿蜒,最终滴落在花园的土壤里,洇成一块块黑红色的痂土。
  她以为是那件事带给我的阴影太深,吓坏我了,不仅没有责怪我,反而内心很自责。
  夏沁伊依偎在孙瑾安怀里,扫过自己曾差点杀死夏以岚的手,眸色沉静而深晦,但其实她并不知道,看到花铲上的血迹时,我内心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他们说的没错,我是个怪物。
  即便早有推测,但听到夏沁伊亲口说起,孙瑾安心脏还是觉得酸酸胀胀的,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用力攥紧,松开,又攥紧。
  她将脸埋单薄的肩窝,声音闷得发疼:你才不是怪物。
  一个完全没有道理的标签被无情地烙印在一个小女孩内心深处,使她失去朋友,失去亲人,甚至失去了自己。
  她却还要将自己放逐孤岛,用荆棘筑起高墙,白天牢守界限,晚上驯服自己。
  这样一个为了不伤害到别人,宁愿把自己关起来的人。
  怎么可能是怪物?
  孙瑾安怀里的身体宛若一只冰封许久初获新生的白鹤,连颤抖都带着骄矜的克制,她张唇吻在凸起的肩胛骨上,又近乎执拗地强调了一遍: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全宇宙最好的夏沁伊。
  幼稚夸张。
  但很动听。
  夏沁伊显然很受用,看着镜子里孙瑾安偏执的倒影,唇角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如松枝覆雪将融未融时,漏下一抹矜冷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