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可那天真的来了,她却发现自己压根就跑不了。
  那是个村子里的屠户,油水吃得多,人也长得肥硕,三层肚腩堆在棉袄下,看见她时,笑得露出了一颗镶了金的牙。
  丫儿吓坏了,死活都不肯应这门亲,她才刚刚十四岁,怎的能许配给这三十出头的丑屠户。
  三儿也不肯,真的履行起他的承诺,与他爹他娘大吵起来,爹娘咆哮声中说着什么‘聘金’‘彩礼’,三儿都听不见一般地回绝,像一匹凶狼,恶狠狠地护着丫儿。
  三哥哥像是她的盖世英雄,说服不了父母的丫儿收拾包袱跟着三哥哥走时,还是这样想。
  两个半大的丫头小子趁着夜色,逃离了村子。
  可他们在外漂泊着,才知道世间险恶,两个孩子几乎快要活不下去,他们找了个临近的庄子,去客栈里当小二,去货郎里当苦力,去扛货去背菜,想尽了法子活下去。
  可零零碎碎的钱加起来,才刚刚够吃饱肚子,两个人睡在客栈的后厨里,像是两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惨兮兮地相依偎。
  终于,三儿来与她商量能不能回家里去,当年那个护着她的三哥哥已经被劳力磨平了棱角,面对着她时,有些心虚的颓废。
  丫儿明白,三哥哥是太累了,回了家便有了地,好说也能吃上饭了,比现在的饥一顿饱一顿要强得多。
  想来那屠户应当早就娶了别人,她现在回去,也不会再与那胖子有什么瓜葛。
  想到这儿,丫儿便同意了回家。
  庄子离他们家也就半天的车马时间,两个人忐忑地拎着行囊和攒下的小笔银子回了村,却发现他们家的房屋瓦舍,早已落满了灰。
  “你们两个死娃娃!跑到哪里去了哟!!”
  邻家的阿婆见了他们,冲上来悲切地喊:“你两个一走!你娘就疯咯!落着大雨跑出去,跌进河里给卷走了!”
  “你爹自己熬了半年,后头是在你家梁上自己吊死的!”
  “两个不孝的死娃娃哟!”
  带着乡音的骂声如同凿子般,一下下敲在两人破碎的心上。
  她与三哥哥默不作声地在老屋前站了许久,又默不作声地进了屋,默不作声地收拾了前屋后院,默不作声地龟缩在了这个逃离又回归的家。
  三儿扛起了锄头,去地里刨活路,丫儿也拿起了针线,做起了与她娘一般地活计,生活与几年前的日子复又重合,仿佛一个悲剧的轮回。
  她当熬一熬,熬久了,日子便会好了,可渐渐地,她发现三哥哥越来越不对劲。
  白日里,他还是如往常那般扛着锄头出门,可回来时,却偶尔兴奋地如同中了状元,偶尔又失魂落魄,眼瞧着是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丫儿不敢多想,只得拼命地纳起针线活来,想要多换个几文钱来安一安心。
  可钱罐子却一天比一天地空了下去,终于在那天夜里,一切的不安找到了根源,全然爆发了。
  “丫儿......丫儿!!”
  已经是深夜,守着大门睡着的丫儿终于被晚归的三儿给叫醒了,可那三哥哥却是满脸的惊惧,攥着她的手湿漉漉的,满是冷汗。
  “咱们跑吧!我输了赌馆好多钱,咱们快跑吧!”
  丫儿慌张地收拾了几件东西,便被三儿紧拽着出了屋门,两个人在漆黑的夜色里踉跄跌撞地跑,她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声音哆嗦着问她已然面目全非的三哥哥。
  “哥,咱们去哪啊?!”
  三儿没有回头,扔下一句:“咱们去投匪!”
  其后的事情不言而喻,逃跑,投匪,以妹献媚,说要保护丫儿一辈子的三儿,亲手将她送进了肮脏的禽兽口中。
  余淮水沉默半晌,重重地叹息。
  “你不求我解开你的绳子?”
  丫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很快便从这些乱遭的情绪抽离出来,她似乎不想在他人面前示弱,用不在乎遮掩着自己的难堪过往。
  “还是别了......我没什么牵挂,放了我,只会害了你。”余淮水讪讪地摇摇头,不想再给丫儿本就狼藉的生活增添苦恼。
  “...你这男人,真是没有骨气。”
  见余淮水畏畏缩缩,丫儿嗤笑:“你不是与那臧六江情投意合吗?不想着回去见他?”
  “他...死了。”余淮水口气轻轻地,像是哄人:“我也死了,才能再见到他。”
  屋里又一次安静了,丫儿有些惊讶于余淮水的颓丧,又有些可怜他的境遇,复杂的情绪彼此交织,汇成了一片愤怒。
  “男人死了就死了!”
  丫儿叫嚷起来:“男人死了,你就不活了?!”
  她这一声骂的突然,吓了余淮水一跳。
  丫儿见过太多寻死觅活的人,长久地劝慰无果后,便是怒其不争。
  “你给我起来!”丫儿才不管余淮水愿不愿意,上手将他翻了个身,埋头去解绑缚着余淮水的绳扣,绳子一扔,见他还是怔愣,她索性伸出手来,硬是拖着余淮水起身。
  余淮水被绑地太久使不上力,这一站便要歪倒,见丫儿去搀他,慌忙地避开倚在墙上。
  看着眼前这个比翠翠还要脾气火爆的姑娘,余淮水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惭愧。
  “还愣着?”丫儿见余淮水怔愣着,当他还在伤春悲秋,她对待男人不比对待姑娘温柔,竟挽起袖子露出巴掌,不轻不重地在余淮水脸上啪地打了一个响亮。
  使了三分力,泛起了微微的疼,丫儿盯着余淮水,又问道:“活不活,问你话呢!”
  余淮水的鼻子又泛起酸来,他的眼睛莹莹见了亮光,涌上一抹泪:“...活。”
  丫儿终于松了口气,在这暗无天日的寨子里,她最常做的,便是劝慰这些自己都不想留住性命的人。
  这也是她能劝慰自己莫要寻死的唯一方式了。
  留住命好歹还有希望,若是没了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余淮水泪窝子太浅,边活动着僵硬的手臂,边轻轻地抽着鼻子,他知觉气氛有些尴尬,便打听起外头的情况来。
  “我听刚刚那个土匪说,朱权有还没醒?”
  丫儿扬起嘴角,有些痛苦地笑:“对,死了才好。”
  余淮水也是这样想的,有些惋惜地交代了那日夜里发生的事。
  得知是余淮水一石头开了朱权有的脑袋,丫儿可惜地直拍手,埋怨余淮水下手太轻,没一下除了这个祸害。
  “要活也不能说的太轻巧...”余淮水的血液通畅了,脑子也跟着清醒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咱们得想想法子,怎么才能出得去......”
  丫儿打量着余淮水的细胳膊细腿,有些不大放心:“你...若是家里有些底气,还是要家里人来赎你吧,虽说臧六...那人没了,你应当还是有别的家人,不然还是安分等着吧。”
  “不要以身犯险了,这寨子里头养着狼,若是有不听话的,会被扔进狼圈里去的。”
  “狼?”余淮水心头一跳,望向说话的丫儿:“寨子里怎么会养狼?”
  “......”丫儿似乎有些不愿提起,想了片刻这才开口道:“三儿他...在寨子里头养狼,他曾与我说过,朱权有那人要他把狼养的疯癫些,每隔十日八日,便用笼子装着,去东寨那片山里放一批。”
  余淮水想起臧六江曾说过的话,原本从未有过狼的山林子里突然有了狼群,他还当是从别的林子里逃过来的,没成想,源头竟是这西寨。
  为了让东寨的日子难过些,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你那个哥哥说,他负责养狼?”余淮水垂着眼细细地思索,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被踹的生疼的小腹,忍着隐约不适,继续问道:“那些狼,不伤他吗?”
  “你这样一说...”开了话头,丫儿也暂时搁置了对三儿的厌恶,随着余淮水的话回忆说道:“似乎,那些狼从不咬他,他开笼子进去时,那些狼都躲得远远的。”
  “是被打怕了吗?”余淮水又问。
  “不是。”丫儿脑袋摇地像拨浪鼓,笃定道:“寨子里旁的土匪也会去训狼,手臂粗的棍子打下去,那些狼都不怕,反倒更疯了。”
  那便是有别的东西,让这些狼害怕那叫三儿的人...
  余淮水摸索着头脑中的想法,有些探究地开了口:“丫儿,若是我的法子激进些...你愿意随我离开这儿吗?”
  丫儿的眼神仿佛看怪物一般,不假思索:“我自然是千万般愿意的,可是激进...你能如何激进?”
  理顺清脑海中的一根线,余淮水终于问道:“有件事,我想麻烦你去做。”
  丫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看着余淮水满脸严肃,她也平白多了些紧张:“你说...”
  见她答应,余淮水压低了声音:“你原始愿意,便......”
  暗卫从京城回到王爷暂住的庄中府邸,足足换了三匹好马,奔波了一日一夜,在隔日四更才到了府邸门外,齐一早早地便候在了门前,夜色之中,他手中的红灯有些渗人的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