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令使和普通的命途行者不同,如果将星神比作太阳,那命途行者便是一点萤火,令使介于两者之间,或许算得上反射日光的月亮吧。
  领路人点点头:“他不喜欢我们叫他大人,说自己就是一名普通人类,也仅仅是一名普通人类。”
  “更何况,他还那麽小,刚到忆庭时,他连宇宙中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甚至不知道命途和星神的概念,”领路人惆怅地叹息,忆者们年龄永远停在了踏入忆庭的那一刻,而嘉波却是当时忆庭中最小的那一个。比起令使,他更多地是在众多忆者呵护下长大的弟弟。
  “繁育星神已陨,但繁育的虫群还在,几年后嘉波能够独当一面了,正好虫群出现在巴德拉星系周围,嘉波就被派出去负责记录这场战争,直到现在。”
  黑天鹅哑声:“那他现在——”
  “虫群于巴德拉星域再现,”领路人无奈地说,“大概是战争再起,他又要履行记录的责任了。”
  战争,虫群。
  在黑天鹅作为人类短短十几载人生里没有这样可怕的词汇,她出生平凡,和母亲相依为命,又在母亲病逝后靠自身悟性踏入记忆命途,被领路人发现并带了回来。
  小镇生活虽有挫折,但不至于领略到兵戈四起颠沛流离的痛苦,黑天鹅一时没有感触。领路人觉得这应当是入职培训的一部分,身为忆者,应当喜怒不行与色,记录快乐时不会被快乐感染,记录痛苦时也不会被痛苦扰乱心神。
  她塞给黑天鹅满满一摞光锥,说把这些看完,她就算正式上岗了。
  然后。
  黑天鹅吐了。
  吐了个昏天黑地,纵使忆质构成的身体没有任何生理反应,但心理和感官的双重刺激让她忍不住作呕,什麽都吐不出来也蹲在忆庭一角两眼发虚。
  “都有这个过程的。”见她这副样子,领路人怜悯地说。
  光锥里尽是有关战争和死亡的记忆,在此前,黑天鹅没有见过虫群,也没听说过陨落的繁育星神,但至此她知道了宇宙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和命运,繁育注定陨落——因为繁育星神的子民,虫群,实在是太恶心了。
  虫,一种无法停下繁殖欲望能够自我分裂的生物,族群数量以指数量级成长,虽然可以分裂,但很显然,血肉才是最具备营养的温床,而且分裂本身就要耗费大量能量。
  每一个虫群经过的地方都会变成一颗死去的星球。
  它们吞噬血肉,吞噬人类、动植物,乃至任何有形的生命,更因为身负繁育之责,任何和繁育有关的概念最后都会变成虫群的一员。
  工厂生产的螺丝会变成虫子,树木结出的果实是虫子,从蛋壳里爬出的是虫子,女人怀孕分娩诞下的是虫子……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虫子,留给原地的,只剩下一片被啃食得只剩下焦土和恶臭血腥的荒原。
  光锥能让人身处实景,黑天鹅看见一个小女孩满心欢喜将树上鸟蛋掏回徒有四壁的家中,她原本以为带回的战利品至少能让爸爸妈妈少饿一点肚子,没想到从蛋里爬出的虫子一点一点,一个接一个地吃掉了她的全家,最后一只虫变成一群虫,飞上黑压压的天空,才知道那漆黑并非乌云,而是天空都被虫群遮盖。
  “呕——”
  黑天鹅又忍不住了。
  记忆是一道由神赐予的锁,而忆者是开锁的人。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天赋无与伦比,但现在觉得,忆者,也是一份非常值得尊敬的工作。
  她决定缓一缓再继续,先给自己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正在这时,她又看见了嘉波,年少的令使将一叠光锥递给薄薄的雾气,而后转过头,也看见了她。
  “你看上去不太好。”嘉波走了过来,看见黑天鹅手里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光锥就明白,“怎麽给你看这个,啧啧,好狠的心。”
  他说的是领路人。
  “没关系,”黑天鹅微笑,“我还撑得住,很快便能适应了,这点小场面不能打败我。”
  嘉波这一次似乎不那麽急着走,还有闲心留下来和黑天鹅多聊几句。他抱腿蹲下,一如既往不讲规矩地即使在忆庭也要把姣好明艳的脸露出来。
  黑天鹅注意到他眼角有了一抹不引人注目的青灰,以令使的身体素质而言,他应当是刚忙过一阵常人难以承受的庞大工作量。
  “你知道吗?”嘉波面容似有得色,点了点黑天鹅手里的光锥,“这个是我记录的哦。”
  “巴德拉星域的虫群?”黑天鹅还记得这个名字。
  她见嘉波点点头。
  旋即新的疑问又生了出来,她还记得,领路人说嘉波没有过去,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会无缘无故丢弃所有记忆,还是在记忆星神的手底下,很显然,他的记忆应当变成某种支付的代价。
  “你怎麽不害怕呢?”黑天鹅好奇地问,是因为失去记忆便连同恐惧一块失去了吗?
  嘉波垂下眼睛,视角差异让黑天鹅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一股浓郁的茫然在四周升起,像是内心生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几秒后这股空洞失落的感觉便消失不见,嘉波侧头又是一副轻松闲适,他不由分说地拉住黑天鹅手腕,画面一转,便来到一处荒地。
  荒地生出嫩芽,他指着嫩芽问:“你看见了什麽?”
  黑天鹅感受土地的记忆:“候鸟带回了种子,雨水令它破开泥土,于早春生根发芽。”
  “此处贫瘠,去年候鸟一共带回了上千万的种子,只有五万颗发了芽。”他淡淡地说,“对宇宙来说,死亡才是常态,生命不过转瞬而逝的变量,无论是被虫子吃掉,被候鸟吃掉,又或是因为天灾人祸死掉,本质都是生命的终结,是命运早就安排好的,我们实在不应该打破它。”
  闻言黑天鹅落下一睹,良久后问:“嘉波,你是不是讨厌人类?”
  嘉波摇摇头:“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他望着半空虚无的一点出神:“神爱世人,我并非神明,所以我只要爱我自己就好了,别的我都不在乎。”
  “忆者的本质其实就是一个观众,一个高级看客,看花开花落,看世殊事异,看宇宙生成又毁灭。”
  舞台和观众席天然分割不可逾越,他回过头,看向黑天鹅,道:“我不是舞台上的演员,也不是编写剧情的作者,我拯救不了谁,谁也不需要我的拯救。我用我的眼睛记录,观看命运谱写的剧本,我会为台上的剧情伤怀,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一字一句地说:“身为忆者,我们的职责是记录,而非篡改——我之前提醒过你的。”
  嘉波,是忆者。
  没有必须肩负的使命,没有必须保护的人,他不是谁的道标,也不需要聆听谁的愿望,指引谁的未来。
  他只是自己。
  一个渺小、冰冷、自私而又无情的自己。
  工作已经很累啦,记录和解构记忆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干的,就不要再给自己找事了吧。
  “不过还是要跟你说个好消息,”也许是觉得自己太严肃了,不利于在后辈面前创建和蔼可靠的形象,嘉波的语气又变得松快活泼,“虫子虽然很可怕,但巴德拉星人有过和虫子对抗的经验,即使公司游侠之类的援军还没到,他们也已经组建出一只合格的反抗军。”
  “说不定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呢。”他高兴地说。
  。
  也不知道是黑天鹅逐渐对光锥里的东西麻木,还是嘉波那番连劝解都算不上的话起了作用,她不再恶心地想吐,并且高效又迅速地看完了整叠记忆。
  领路人很惊异,赞叹道:“比我想象得还要快,黑天鹅,你真的很有天赋。”
  黑天鹅笑了一下。
  按照惯例,入职培训结束后就能正式上任了,黑天鹅心道这算哪门子的忆者培训,分明是锻炼她的坚强意志,但最终什麽也没说。眼前的领路人很关心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
  最后话题不知怎麽又拐到了嘉波身上。
  “嘉波很久都没有回过忆庭了,”领路人有点担心,“巴德拉星域战况胶着,单独一只虫子不难打死,难的是它们会不断分裂繁殖,得一口气杀掉星域内所有虫子,即使只剩一只虫子,卷土重来不过是十几个系统时的事。”
  “虫群扩张得有多快,嘉波的工作量就有多大。”
  领路人最后拍板决定:“不如我带你去巴德拉星域吧,教你上手忆者的工作,同时三名忆者一起也能减缓嘉波的压力。”
  于是,黑天鹅再一次见到了嘉波。
  巴德拉星域的主星是一颗农业星球,盖因虫群的到来,昔日万里无垠的麦穗再也见不到了,但这里还是让黑天鹅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质朴的同乡,枯燥的生活,以及再也见不到的蓝天。
  寻常人察觉不到忆者到来,黑天鹅看见嘉波时,他正坐在一户农庄屋顶,说是房屋,也不过是几片还没有倒塌的半墙,和一小块屏蔽风雨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