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一时之间,沈皇后的贤名传颂过大定的国境。
  与之相对的,是愈发显得默默无闻的天子名声,一旦被人提起,不是被悄悄地蛐蛐残忍,就是与沈皇后的美名做比较。
  百姓们都在庆幸,幸而还有个贤德宽仁的皇后时时规劝。
  冬日雪天,每每出门做事,看到热气腾腾的粥棚,都会在心底由衷谢一声沈皇后。
  外头虽是冰天雪地,然而却呈现一片欣欣向荣之状。
  黑纱笼罩的朝阳殿虽燃着地龙、温暖如春,可殿内却是一片安静死寂。
  尉鸣鹤喝完了倒人胃口的苦药,半倚在床上,垂眼去看自己的双腿。
  帷帐遮住外头略白的日光,落下一片阴影,将床榻上难以挪动的两条腿覆盖住。
  乍一眼望去,就好像枯倒的两根树枝。
  一月前,尉鸣鹤终于发现自己的双腿不能如常行动。
  并非是上半身病重带来的不便挪动,而是实打实地毫无反应。
  太医们诊断,这是长久卧床带来的自然反应,只要配合用药与重新锻炼,绝对能安然康复。
  尉鸣鹤当时信了。
  然而足足一月过去,他发现自己喝的药越来越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双腿却一如既往,不论怎样按压拧掐,都毫无感觉。
  尉鸣鹤又下狠手拧了自己大腿两下,却像掐进一堆毫无反应的肉中。
  他眼底随之闪过狠厉的光:太医院这群废物!
  咬牙切齿间,尉鸣鹤迫切地想要寻求沈知姁的抚慰。
  ——现在太医们已经不能信了,还得让阿姁换掉才行。
  扬声急呼了几遍后,小鱼子匆匆赶来,不敢抬头,福身应道:“陛下,娘娘回去看望皇长子了。”
  听到尉淙的名儿,尉鸣鹤微微一愣,被安眠汤药长久浸润的脑海中细想了片刻,面上的不耐烦之色缓解为下意识的关怀与喜悦:“淙儿啊,朕恍然想起,倒是有很久不见了。”
  话落,见小鱼子还杵在原地,尉鸣鹤只觉心烦,蹙起眉头,呵斥道:“还呆在这儿做什么,快滚去瑶池殿请皇后与皇长子来!”
  怒声呵完,他才觉心中舒畅了一口气:到底是年纪小,不如元子上道经用。罢了,回头再将元子调回来就是。
  小鱼子得了令,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朝阳殿,随后就抬起疲惫的面色,向外头站岗的宫人点头招呼。
  天子要静养,宫人们行动就更要缄口静默,但是眉眼间的交流是免不了的。
  他们从前羡慕能进内殿侍奉的人,现在目光却只剩下怜悯——这两月来,陛下性情就越来越暴躁,动辄便是斥责诘骂。他们有时光是进正殿换茶,都有可能被莫名训斥一顿,更别提贴身侍奉的人了。
  惟有沈皇后在时,陛下脾气能好些。
  阿弥陀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真希望陛下能晚些好,这样他们外头的宫人就能晚些面对喜怒不定的天子,也迟些受罪。
  *
  尉鸣鹤没注意到,小鱼子在进来时,带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香炉。
  小鱼子离开后,尉鸣鹤念着即将到来的妻子
  与儿子,勉强收了其他心绪,转而想起自己的承诺。
  他虽被老虎重伤,可也反杀了老虎,命人将虎皮存好,送给阿姁与淙儿。
  如今到了腊月,正是穿虎皮的好时候。
  阿姁生下淙儿后,趁机调理了身子,往日总显得单薄削瘦的肩膀有所丰润,穿上虎皮应当极为好看……
  想着想着,尉鸣鹤在药效与香料的双重作用下,无知无觉地陷入噩梦之中。
  梦中朝阳殿一片破败,殿门大开而空无一人。
  汉白玉阶下,立着数不清又看不清面容的影子。
  那些影子身上,穿着夜影卫的装束。
  尉鸣鹤曾经精心设立、又大力扶持的夜影卫,现下做出一副“逼宫”的模样。
  尉鸣鹤在正殿龙椅上睁眼,清晰地觉察到这是个梦,可全身都被一股无力抵抗的愤怒与不可置信填充。
  他不能挪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面众多的夜影卫渐渐逼近,黑衣间行动间有刀影闪烁,伴着不同男声异口同声的低语。
  “禅位……”
  “请陛下禅位……”
  这声音似远道而来的潮水,由近及远,轰鸣般闯入朝阳殿,侵入尉鸣鹤的耳膜。
  尉鸣鹤在那霎那手脚发冷,额上落汗,双目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却说不出“放肆”二字。
  比猛虎扑来时还要浓烈的恐惧涌上心头。
  忽然间,夜影卫分开,拥着一道俊影上前。
  是韩栖云。
  韩栖云果然有不臣之心!
  尉鸣鹤的心坠到谷底,双手死死地抓住龙椅上雕刻出的龙首,想要站起来挥袖叱骂,想要呼喊沈知姁与吴统领的名字,却始终无法发出任何动静。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韩栖云一步步上前,直到在龙椅前站定。
  尉鸣鹤只见韩栖云一双桃花眸漾满了讥嘲与蔑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从鼻腔中嗤出志在必得的笑。
  “陛下,您残暴不仁,听信小人妄言,先错罚定国公府致使忠臣惨死,现在又亲手杀死沈皇后、意图逼死庄贵妃,惹得群臣激愤、百姓惶恐。”
  “微臣受臣民重托,请陛下以大定将来为重,自愿禅位于三皇子。”
  韩栖云吐字清晰,可尉鸣鹤却听得云里雾里:他哪有什么三皇子,又哪来的庄贵妃?
  还有,他亲手……杀死了阿姁?
  没等尉鸣鹤反应过来,韩栖云就已经伸手,将尽力维持身形、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狠狠扯下——
  “噗通”。
  重物滚落的声响在朝阳殿的寝殿内响起。
  冰冷的地砖与星星点点的寒意将尉鸣鹤从噩梦中唤醒。
  全身吓出的汗意被冷风一吹,让他愈发面色惨白,恍若枯骨。
  “来人!”尉鸣鹤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噩梦中脱身,发觉自己的寝殿内不知何时熄了地龙,门扇大开,纱帘被夜风吹乱,有细碎的雪花飘进内殿。
  他整个人摔下,肩胛骨被地砖杠得生疼,两个臂膀使不上力气,下半身依旧无知无觉,比从前上药难忍痛苦的模样还要狼狈。
  然而片刻过去,直到尉鸣鹤从寒冷与疼痛中回神,才发觉始终无人应答他。
  整个朝阳殿,就如噩梦中那样死寂与荒凉。
  又是一阵寒风吹来,雪籽刮在尉鸣鹤已经略有凹陷的面颊上,带来细细麻麻的疼。
  他再一次唤了夜影卫的名字,却依旧没有任何声响,只有自己的回应在殿内蔓延、回荡。
  尉鸣鹤心中莫名地渗出恐惧慌乱,平生第一次慌张地扬声呼唤,先喊“阿姁”,后唤玖拾,再叫元子、小鱼子,最后又回归到沈知姁的名儿。
  到最后,足足十几声下去,直到尉鸣鹤的嗓子变得沙哑,才有一点儿不同寻常的动静从外头传来。
  ——是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能听出来人的轻松愉悦。
  伴着走动声响,一豆大的烛光在黑暗中漂浮摇曳,幽幽点点。
  在尉鸣鹤眼中,这点儿莫名燃起光亮,就好像幽冥地府的鬼火,令他哑声闭嘴、身子团缩,尝试站起失败后,便慌不择路地伸手将尚在床榻上的被子拿下,试图用锦被当作掩体。
  幸而下一秒,一双漂亮明圆的杏眸在烛火下出现。
  在看到沈知姁的那一刹那,尉鸣鹤凤眸中亮起希冀,眼底卷起的光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欢喜。
  ……甚至,带了几分从前不会有委屈情绪。
  “阿姁,你来了!”天子的嗓音沙哑难听,带着不自觉地激动。
  沈知姁居高临下地望着瘫在地上、仰着面容的尉鸣鹤,目光冷淡,像是在看一只摇首乞怜的恶犬。
  她唇角勾起一抹假笑,娇艳明媚的面庞在灯烛映照下一半明,一半暗,平添三分往日没有的动人冷色。
  “陛下怎么了,难道做噩梦了么?”沈知姁缓步上前,眼角余光扫过小香炉,唇畔的笑意变得真了些,不过变真的是嗤笑。
  这是从蓝府上抄家得来的好东西,能让人陷入梦魇之中。
  这两月来,朝政如预期中稳固运转,四海被天子的暴戾悍然所震慑,皆是恭谨做事;外头南蛮、西渚皆受灾祸,正指望着大定的援助,格外安分;北疆土藩则是传了好消息,和容华的兄长顺利登基,向大定再表忠诚。
  内忧外患皆无,沈知姁便不打算再装着痴情深恋。
  尉鸣鹤早已被魇住,闻言忙不迭点头,一边伸手抓住沈知姁的裙摆,一边将噩梦内容同沈知姁诉说一番:“……朕就知道,韩栖云野心勃勃!”
  沈知姁听后目露惊诧,端着烛台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尖端受到挤压、泛起白色:庄贵妃……是岚姐姐前世的名号,尉鸣鹤今生是绝不会知晓的。
  难道尉鸣鹤这梦魇,竟是魇到了前世的一些事?
  而前世,在她死后,韩栖云策反了夜影卫,将尉鸣鹤从龙椅上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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