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逢春时(重生) 第94节
  甚至在谢沉舟进来那刹那,她漂浮的心竟然瞬间宁静下来。
  况且他在着,即便自己想聊,又能聊什么。她没有当面说人坏话的习惯。
  于是容栀起身,目光却未曾瞧向他,只朝秦意臻点了点头,说道:“多写秦二小姐款待,容某便告辞了。”
  “哼”,秦意臻昂了昂下巴,只轻蔑地瞥她一眼,一言不发。
  走得愈发近,从谢沉舟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便愈发浓重。容栀不可抑制地皱起眉,不悦道:“殿下受伤了,就该及时医治,而不是来这里。”
  谢沉舟垂眸,盯着她笑道:“别人包扎,我不放心。”天晓得他刚下战场,便听下属来报,说她只身前往秦府那一刻,他有多心焦。
  阿月与他的间隙不能再深了。
  重甲之下,是那张长了胡茬的,略微疲惫清减的脸。谢沉舟轻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容栀抿唇,心中五味杂陈。
  说好的不要让她怀疑,谢沉舟几乎是身体力行,眯着眼就朝秦意臻警告道:“本殿没有惩处你,不是因为你是陇西节度使的女儿。而是本殿在等,等一个让你生不如死的机会。”
  “颍川节度使年近五十,新丧已满。待本段月后攻占颍川,便是你与他大婚之时。”
  每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都仿佛裹挟着阴鸷狠戾,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这些话,是说与秦意臻听,更是给通知的解释和保证。他怎会姑息伤害她的人?
  说不出是何种感受,容栀倏然有些愧疚。她险些着了秦意臻的道,以最坏的想法揣测他。
  秦意臻脸色微变,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仍强撑着没有示弱。她不信般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谢沉舟不再看她,转身道:“阿月,我们走。” 说着,就欲去牵她的手。
  容栀却似有所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偶然。她恰好抬起手,从衣袖中掏出药瓶。
  谢沉舟的手刹那间落空,他蜷了蜷,终究扯唇轻笑了笑,眸光晦暗地盯着容栀递来药瓶那只,如玉般葱白的手。
  “续上。”她倏然没头没尾道,谢沉舟却是听懂了。从前她就这般,给过他一罐又一罐金疮药。
  他伸手,却不是握住药瓶,而是包裹住了她的手。
  指尖的凉意,粘腻的血渍,瞬间侵袭容栀的感官。她蹙眉,抬眸瞧他:“你……”
  容栀这才注意到,他那双平日里澄澈如山涧泉水的桃花眼,此刻没有一丝意动。沉沉如潭死水,泛着灰暗。
  谢沉舟眨了眨眼,却无法驱赶眼前的朦胧薄雾。他勾唇,不甚在意地轻笑了声,而后紧紧攥住她的手,耍赖般说道:“我活多久,阿月就陪我多久。”
  ……
  月余后,颍川被顺利攻下,谢沉舟班师回来那日,容栀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意。
  青州太守府内,朱红宫灯高悬,沿那长廊依次排开,似点点流萤。锦缎所制的赤绦,与灿金穗子辉映。
  自前几日青州瘟疫控制住,太守府里的老幼便被府兵一个个完完好好送回家了。
  四下僻静,容栀穿过抄手游廊,却不见侍从。
  她脚步不由得慢了慢,心底疑惑之余,愣了一瞬才确信是太守府未错。
  今日是谢沉舟的冠礼,怎的此般安静,除了她,一位宾客也不曾宴请。
  太守府庭中种了几株海棠。时值深秋,海棠花早已凋谢,只剩枯枝败叶,光秃秃地伫立着。
  容栀缓步入庭,便瞧见树下独自吹笛的身影。她停住脚步,呼吸都有片刻凝滞。
  谢沉舟身着一袭淡青锦袍,袖口那条蛟龙随着他手指移动,也似乎腾飞起来,栩栩如生。
  她是第一次见他戴冠。靛青色的冠冕,是最简洁的款式,冠冕上垂下的玉珠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察觉到她的到来,谢沉舟停了笛声,抬眸瞧向她,眉眼间笑意淡淡,温润如常。
  只是,那双沉黑的眼眸,此刻却灰蒙蒙一片,空洞无神。烛火无法在他眼里反射光晕,那双眼融入无边月夜,比海棠枝丫更为残败。
  她喉头一哽,止不住的酸涩涌入鼻尖。谢沉舟的眼睛,瞧不见了。连月高强度征战,血翳症压制不住,清楚他病情的凌虚,又因着自己而被调离。
  见她迟迟不过来,谢沉舟歪了歪头,思忖须臾,掏出条丝带:“很可怖罢?如若阿月不喜欢,我准备了束带。”
  “不是。”容栀摇了摇头,想挤出个笑,却又意识到谢沉舟瞧不见。
  他敏锐地觉察出,容栀情绪不对,便笑着安慰起来:“其实在颍川那会就瞎了。不要多想,阿月,凌虚医术不精,治不好的。”
  容栀快步上前,扯过他手里丝带,胡乱扔在案几上,有些不满道:“净胡说。你没有瞎,只是暂时瞧不见罢了。”
  离近了些,容栀能够清晰瞧见,他平素那双最为深邃清幽的桃花眼,遮蔽了层厚厚的血雾。
  谢沉舟不喜别人近身,从来是自己束发戴冠。可眼睛骤然失明,他似乎还不太习惯,有发丝未被梳上去,而是从额角垂下。
  容栀伸手想帮他理一理,却发觉自己够不到,她撇了撇嘴道:“低头。”
  谢沉舟依言照做。如同肌肉记忆般,他弯腰的角度恰好,容栀轻而易举便整理了上去。
  曾经那么意气风发,温润散漫的郎君,如今却连最简单的衣食住行,都得依赖别人。
  她抬手抚过他的眉眼,嗓音虽冷,却坚定道:“我会治好你的。黎姑姑说了,血翳香粉的研制者,青囊圣手就住在陇西天岳山上。待我找到他,自然向他求解药。”
  谢沉舟捉过她的手,吻了吻,笑道:“阿月救了我好多次。不过这次不要再为我犯险,我会差人去找。”
  其实他们都清楚,这只是个传说,青囊圣手大抵早不存于世上,怎会有人活几百年呢?更何况天岳山地势险峻,大抵是有去无回。
  然而谁都没有说破,容栀也笑了,没再多说什么,只道:“好。”
  之前种种矛盾,似乎心照不宣般,都被两人抛之脑后,谢沉舟说战事,也不过是挑着好的谈,那些危险与生死攸关,他只字不提。
  环视一圈,依旧空无一人,容栀笑问道:“今日是殿下的冠礼,殿下不请德高望重的长辈加冠,却遣散所有仆从,独独在此等我?”
  谢沉舟擦拭着竹笛,动作有些生疏。闻言他停了动作,颇有些傲娇地轻哼道:“我这一生只有一次冠礼。若跟那些无关紧要之人共度,跟平素有和区别?”
  容栀摇了摇头,却也未曾反驳什么。他离经叛道的事也够多,多这一件,确实不算什么。
  她瞥了眼那头冠,哭笑不得道:“所以,殿下自己给自己加冠?”
  谢沉舟弯了眼眸,取下头冠就塞到容栀手中,理直气壮道:“阿月给我戴。”
  容栀接过那顶靛青色的头冠,触感温热,似还带着他的体温。她深吸一口气,竟没由来的紧张。
  冠冕上的玉珠滑腻,教容栀回神几分。两人是坐在竹凳上的,她只消微微起身,便能够得着谢沉舟的发顶。
  她的视线却始终未曾从他的脸上移开。从前他能目视时,她鲜少赤裸地盯着他看瞧。
  如今倒是能光明正大的打量却不被发现。谢沉舟嘴唇轻抿,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皮肤白皙,与发冠上的玉珠极为相衬。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为他增添了随性与不羁。
  此般温润的郎君,踽踽独行二十载,从那个跌落雪地的瘦削少年,成长为今日,统领大半州郡的皇长孙殿下。
  明明失明,谢沉舟却似有所感,伸手轻弹了弹她的脑门,打趣道:“看傻了?这么喜欢看我,不若嫁与我做皇妃?”
  气氛松快起来,容栀也回敬道:“殿下难道不知,以色侍人,色衰爱弛的道理?”
  谢沉舟故作认真地思忖一阵,道:“嗯,待阿月厌弃我,我便去找青囊圣手换一副模样,再制造巧遇,黏在阿月左右。”
  容栀哑然失笑,牵过谢沉舟的手,“好啊,既然殿下如此有诚意,阿月便也回赠殿下一份礼。”
  说罢,她松开手。一块带着凉意的兵符,安静地躺在谢沉舟手心。
  谢沉舟握拳,须臾便分辨出是何物。他神色微凝,半晌才开口,嗓音低哑:“玄甲军的兵符。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要?”
  容栀反问他:“你呢?你不想要?”
  谢沉舟紧了紧手心,诚实道:“想。”
  容栀笑了:“如此,便拿去。殿下什么都有了,阿月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个,还能送殿下什么。”
  玄甲军的兵符,是号令玄甲军唯一的凭证。有了这块兵符,他简直如虎添翼。
  “待战乱结束,我会物归原主。”
  容栀目光沉静,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倏然提了个条件:“待战乱结束,准许我阿爹告老卸甲。”
  谢沉舟失笑,却毫不犹豫地答允道:“若是镇南侯的意思,我自然准了。”
  “县主的礼我收下了,礼尚往来,我也该送县主一份。”
  容栀挑眉,讶异道:“今日是你的冠礼,我送你是理所当然。况且我的及笄礼,你不是补过礼了。”那一大箱地契黄金,可还安安静静躺在衣箱最底处。
  谢沉舟不答,只慢慢拿出一支通体金光的发簪。
  “前几年我眼睛时好时坏,雕琢的慢了些。本想那日在秦府,重遇你,就赠予你的,可惜多费了些时日。”
  容栀只觉眼前金光灿灿,眼睛都要闪坏,她唇角不自觉上扬,心底是欢喜的:“又是金子,堂堂皇长孙殿下,怎的被熏染得如此俗气。”
  谢沉舟也不恼,只往前又推了推:“仔细瞧瞧,不止金子。”
  容栀被勾起点好奇,将那支金簪凑近细瞧。当看清簪头的材质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险些将手中的簪子掉落。
  “谢沉舟……你别告诉我,这是传国玉玺。”容栀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抬眸望向谢沉舟,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你怎么又把玉玺送来了?还雕进簪子里?你不怕我弄丢,被有心人捡了去?”
  谢沉舟微微仰头,嘴角是散漫的笑,神色间尽是不在意:“弄丢便弄丢了,何须在意。待日后我登基为帝,再打造一枚玉玺便是。”
  他嗓音清润低和,却有安抚人心的力量:“阿月,从前我以为,得到传国玉玺才算真正接近皇权,可历经这么多事,我才明白,自身的权势,威望,能力,才是真正的皇权。”
  他似是透过这枚金簪,传递某种承诺:“皇权,如今与你一体。你与我,日后不会再有冲突。”
  容栀心中震颤,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你不相信我会义无反顾的爱你,说我总是引诱你,却不显露我的真心。阿月,我的真心,从来都在这里。是你。”
  他用行动,证明给她看。不要求她打消那些疑虑,他会一步步走过去,他会走一百步,有疑虑,他就化解疑虑,有困难,他就解决困难。
  只求她莫要在离开他。
  容栀倏然笑了,含着点浅泪,却与从前任何时候都不同,眸中坚冰消融,川河解冻,染上粲然的月色。
  谢沉舟虽瞧不见,却能清晰感受到,她此刻真的很高兴。
  谢沉舟摸索着,替她歪歪斜斜地插上那金簪,声音很轻:“莫要再抛下我,莫要再犹豫,更不要伤心。”
  她除了点头,竟说不出任何话。
  他的手抚上了她的后脑,他一点点往下凑近,就在他的唇要敷上她的,容栀却倏然偏头躲开。
  谢沉舟浑身一僵,愣在原地。即便眼里看不出情绪,脸上的不解与失落却满得快要溢出。
  容栀凝眸,无声安静地,逡巡了他半晌,才终于开口道:“谢沉舟。”
  她的嗓音微微颤抖,带了小娘子家的羞赧,更有独属她的坚定。
  “嗯?”谢沉舟只是耐心地笑。
  万籁俱寂,容栀只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内越跳越快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