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逢春时(重生) 第75节
  可谢怀瑾是谢怀瑾,而他是他。
  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没头没尾道:“他们的情况与我们不同,容栀。”
  容栀却是听懂了。
  谢沉舟鲜少直呼她的名字。他的嗓音如玉石清冽,尾音柔和浅淡,很是好听。
  你不能因为他不爱商九思,便也理所应当的认为我也不爱你。
  这句话在谢沉舟嘴边转圜许久,还是没说出口。
  容栀满身傲骨,他也有傲骨。他自认没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情。除了隐瞒身份接近她。可他也有逼不得已的苦衷。从前他想要谋夺玄甲军,最后也因为容栀而甘愿放弃。
  他并不是什么谦谦君子,甘愿放弃也不是良心发现。只是因为遇到容栀,他愿意收起那身傲骨,俯首称臣。
  “这枚玉玺,这些地契,是我与县主结交的诚意。”
  谢沉舟从中袖拿出那个被她扔在广济寺的漆盒,重新放在了木案上。
  容栀垂了眼睫,说不出是何种滋味,“我不会要。”她倔强道。
  谢沉舟顿了顿,似乎缓缓笑了。容栀听见了他的嗓音,似乎离得远了,飘渺起来。
  “容栀。”那双眼眸如寒潭沉星,视线无声地从她脸上掠过。
  “无论你日后如何,我的心,都在这里。倘若你不要,便一起扔了罢。”
  ……
  因着谢沉舟这句话,容栀整日都心事重重。甚至在她同容穆讲明明日便要启程,容穆点了头,又忽然反应过来她说得是明日,大惊失色的时候,她都始终巍然不动,双眼不知看着何处出神。
  容穆还以为她是舍不得走,又不得不离开,急得一把揽住她。
  “阿月,为何这么急着要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同阿爹讲,是不是逐月那个小子又让你神伤了!”说罢,容穆一拍桌子,院外候着的亲卫鱼贯而入。
  “逐月……”意识到那人如今不再是侯府仆从,容穆咳了咳,脸色更沉,“那小子在哪?我要亲手抓了他。”
  看着满室的甲胄,容栀这才回过神来,无奈劝阻道:“阿爹,这件事与他无关。是阿月自己担心夜长梦多,想要早些启程。”
  当然并不是全然与谢沉舟无关。他说,他的心就在这,她要不要随她。她又何尝不是。
  沂州有太多他们一齐的记忆,甚至坐在明和药铺里,她也会恍惚间,想起他坐在前厅,拨弄算盘时骨节分明的手指。
  但她迟早要离开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何种区别。把这些记忆,连同她与他的真心,都一并留在沂州罢。时间自会消融。
  容穆见她反而笑了,心中愈发不安。阿月与那小子走的近,日日相伴,有些闲言碎语也是会传到他的耳朵的。更何况,更何况谢沉舟那小子,还亲自说过……对阿月有非分之想!
  刚压下去的怒火骤然又烧了起来,“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白白便宜那小子。长庚!把那小子抓过来,我要把他……”
  长庚立时出列,单膝跪地,“属下听令。”
  “我要把他……”容穆瞪大了眼,却迟迟说不出,到底要把谢沉舟如何。
  容栀好笑地看着容穆。似乎也没有阻拦的意思,气定神闲地等着他下一步吩咐。
  容栀见他不说话,拆台道:“阿爹想把这位皇长孙殿下如何?”
  先不说皇城那边认不认谢沉舟。他如今的身份虽不明朗,却也是皇家贵胄。阿爹这个镇南侯也只是臣子,要是真的捉了谢沉舟,日后皇城不认还好。倘若谢沉舟认祖归宗,追究起来怎么收场。
  “罢了。”意识到方才太过冲动,容穆怒甩衣袖,冷哼一声。又见长庚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接话,容穆颇有些撒气的意味,“还愣着做甚!退下啊!”
  容栀被他闹了这么一出,心绪倒是缓和不少,捂着唇似笑非笑,听着容穆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
  容穆思前先后把能打点的都打点了一遍,什么盘缠银票装了一摞又一摞。容栀无奈地看着满屋包袱,使了个眼色给流苏。流苏只挑着其中精简的收进马车,其余的全都没动。
  “够了,阿爹。”容栀终是看不下去,命人将其余的都拆散放回库房。
  “带这么多金银首饰会吸引山匪盗贼的。”
  容穆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咂摸了一阵后煞有其事道:“阿月说得不错。这么多银票,遭人惦记就不好了。要不……阿爹派亲卫一路护送你?”
  容栀揉了揉眉心,无奈叹息道:“阿爹……太夸张了。您是想全大雍的人都知晓,明月县主离开了沂州么?”
  她并不准备大张旗鼓,只想低调出行。她可不愿成为众矢之的。
  容穆挣扎良久,最终只好妥了协:“好罢。”他看着眼前已然亭亭玉立,面容清丽,周身气度如清雾般淡柔的小娘子。那面部轮廓渐渐与记忆深处,早逝的侯府夫人重叠。
  他始终亏欠着的,阿月的娘亲,连同阿月。
  容穆拍了拍她的肩,说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阿爹便也尊重你的意见。”
  容栀心中一暖,也知容穆对她不过是关心,安慰道:“阿月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还望阿爹保重身体。”
  容穆眼眶微红,却又忍了回去:“好了,你阿爹一介武夫,也不会说什么煽情的话。听闻你黎姑姑已经回了碧泉山庄,既然要走,也该去同她道个别。”
  无论是黎瓷逃跑,还是黎瓷悄无声息地又回了沂州。她同容穆都心照不宣,彼此不提,仿若这件事未曾发生过。黎瓷还是那个幼时照顾她,教导她医术的黎姑姑。
  可惜容栀最终还是没能见到黎瓷。
  碧泉山庄门扉敞开,院内一尘不染,床榻崭新平整,丝毫没有黎瓷痕迹。
  流苏寻了一周,只在院中石桌上找到两个牛皮纸包。她用丝帕擦了擦,才呈给了容栀。
  她捏着那牛皮纸包,凑到鼻尖一嗅。是曼陀罗花粉。
  流苏猜测道:“许是侯爷听岔了,黎医仙尚未回来呢。”
  容栀顷刻间变明白了什么。不是黎瓷没有回来,而是她不愿见她。不论出于各种原因,黎姑姑现在不愿意当面见她。
  但这些曼陀罗花粉,效果她是领教过的……容栀攥紧了手中药包,只觉得沉甸甸的。曼陀罗花生于北疆,极其难寻,可黎姑姑却给她备了这么多。
  容栀转头望去,房檐上空空荡荡。她静立片刻,似是明了了什么。而后细心替黎瓷带上门扉便离去了。
  原本空无一人的房檐上,忽地闪出一袭红色身影。黎瓷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她拎起酒壶直往嘴里倒。
  似乎是有了醉意,黎瓷摇着折扇,喃喃道:“一路平安,阿月。”
  ……
  窗棂被砂纸紧紧糊住,室内沉黑一片,教人分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谢沉舟醒来时,额头依旧是滚烫的,脑子昏昏沉沉,整个人仿佛陷在云里没有实感。
  他将脸埋在手心,静默片刻。这里是沂州城外,悬镜阁的临时据点。前日从明和药铺走后,他便把自己关在这儿没日没夜的处理公务,直到累极才合衣眯了会。
  “咚咚咚。”门被小声敲响。
  谢沉舟缓了口气,神色已然恢复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进来。”
  侍从端着小托盘,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而后将托盘置于矮几。
  “殿下,这是今日要服用的药。”
  谢沉舟点了点头。如今裴郁在玄甲军里无法脱身,他身边没了裴郁,还真有些不习惯。
  那侍从垂着眼,小心翼翼道:“凌虚圣手说,服用药后,殿下发烧无力是正常的。凌虚圣手还说,望殿下多休息,少忧思。”
  谢沉舟冷嗤一声,端碗将药一饮而尽。悬镜阁知晓他为压制眼疾,多次服用副作用极大的药物,连夜研制了所谓能延缓眼疾的解药。
  可是凌虚这解药,副作用倒更像是想把他捆在悬镜阁,哪都去不了。
  他甩了甩昏胀的脑袋,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已经是第三日卯时三刻了。”
  谢沉舟蓦地翻身站了起来。又因为起得太急,他眼前一阵晕眩。他趁着榻沿深呼吸,头脑却无比清明。
  今天是阿月离开的日子。
  那侍从心中一怵,连忙道:“殿下?是否需要召医官?”
  谢沉舟摇了摇头,只是愣怔了一瞬,他便拾起蹀躞带扣好,神色淡淡。谢氏大势已去,江都乱成一片,今日要回去,处理那些打悬镜阁主意的人。
  清晨的乡野小道格外空旷。他驾着马,慢慢地行在路上。离沂州愈来愈有了段距离。
  后面跟着的侍从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提醒道:“殿下,前方就出了居庸关,我们要等裴长侍么?”
  裴长侍说的就是裴玄。容栀既走,便放了裴玄自由。
  在分岔路口,谢沉舟停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他一时未言。烈烈晨风挂过他的面颊,卷起沙砾,擦过微红的眼眶。
  侍从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眼前这个少年为何就此沉默了。只胆战心惊地原地等着,等他发话。
  谢沉舟握着缰绳,却扭头望向了十几里外,只剩轮廓的居庸关。
  他骤然拉紧缰绳掉了头,狠狠地拍了拍马腹。马匹立刻狂奔起来,把身后侍从的惊呼和劝阻,全都吞没在风中。
  该走的总要走,没必要强留。但他想去、他要去送她一程。
  居庸关万籁俱寂,关隘口除了哨岗,空无一物。谢沉舟离关口还有段距离便减缓了马速,找了片小山包停下。
  无论容栀从哪个城门离开,都必须经过居庸关。从这里俯瞰,整个官道一览无余。
  至于真的看到她时是否要下去告别?谢沉舟盯着关口坐了会,从包袱里摸出面刀,却又在触到脸上胡茬时,塞了回去。
  额头上滚烫的温度似乎正向四肢蔓延。他不太想动,伏在马背上,慢慢啃着干粮。水囊里冰冷的水顺着喉咙滑下,谢沉舟眯了眯眼,觉得有些痛。
  烈日慢慢滑到了穹顶,射得他胃里一阵抽搐。谢沉舟冷着脸下马,将方才吃的干粮吐了个干净。
  断断续续有人从关口出城,递文牒、放行。但里面却没有镇南侯府的人,更遑论容栀的身影。
  侍从们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但见他脸色冷戾,什么都不敢多问,只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候着。
  不知待了多久,圆日西斜,他胃里翻滚得汹涌,想也知道是凌虚给的药发挥了作用。
  “殿下,已经酉时了。”
  言下之意,容栀不会来了。
  谢沉舟背对着他,顿了半晌,才冷冷吩咐:“传信给裴玄。”
  话音刚落,马蹄声渐进。裴玄从马背翻身而下,不可思议地瞧着眼前这群人。
  “殿……殿下?”似乎是不敢确认,直到谢沉舟脸色阴沉地转过身来,她才吃惊道:“您怎么在这?”
  谢沉舟深吸了口气,不知怎么忍住将刀扔向裴玄的冲动。
  “她在哪?”很简短的三个字,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此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甚至连自己说话的声音,他都听不太清了。
  裴玄炸了眨眼,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在脑中炸开。殿下不会是在这等县主罢。
  她越说越小声:“县主昨日已经走了……”
  谢沉舟始终没有看她,眼睛一直盯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