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逢春时(重生) 第44节
  被他发丝蹭得有些痒,容栀不安分地动了动:“商队的采购清单啊。你日后玄甲军与药铺不能两边兼顾,我只好接过来自己管。”
  谢沉舟体温本就偏高,又从外面回来,贴着她时简直热得像个人形火炉。
  找准时机,容栀一缩脖子就灵巧地从他双臂下钻了出去。她撑着腮帮子,侧目上下打量着谢沉舟:“阿爹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为难你。”
  瞧着比那日山洞里倒是恢复了不少,身形挺阔,眉目清朗,面色似乎比没受伤前还要红润上许多。
  镇南侯有没有为难他?谢沉舟垂眸盯着案几想了想,神色有些散漫。
  演武场内,容穆问他,“你既入侯府,只要对阿月没有非分之想,我就让你进玄甲军。”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谢沉舟思忖良久 ,倏然幽幽地笑了。
  他说,“玄甲军,逐月可以不进。但对明月县主,在下不敢作保。”
  容穆语塞半晌,说不出话。似是惊愕于他的大胆,又讶异于他竟就这般承认了。坦荡得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后便是长达数个时辰的扎马步和负重跑。容穆美其名曰是帮他复健,实则不过是暗戳戳地给他下马威。
  不过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如若换作是他,有人光明正大舞到自己面前,说要图谋自己的掌上明珠。他恐怕一剑就要结果了那人。
  他闲闲斜靠着案几,漫不经心道:“侯爷说,近日总有谢氏的人夜探镇南侯府。而且频次渐繁,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谢怀瑾受了二皇子的命,自然也要找玉玺。虽然这些夜探的人里,也不乏悬镜阁的人。
  容栀心里清楚,面上却不显,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潜入侯府做甚?阿爹的公文文书都在城西军营,镇南侯府空无一物。”
  他眼里笑意渐浓,也不拆穿她,还配合地摇了摇头,“许是为阿月而来。”
  “为我?”她皱了皱眉,还以为谢沉舟说得是为取她性命而来。
  谢沉舟把玩着她发髻玉簪,温润的触感让他颇有些爱不释手。“谁人不知明月县主容栀,才华卓绝,皎皎如月,自然都想窥视一二。”
  容栀顿时哑然,无奈地拍掉他作乱的手,“净说些浑话骗人。”
  一想到此后他入了玄甲军,两人聚少离多,谢沉舟就瘪了嘴,“阿月把我调入玄甲军,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她凝眸片刻,毫不避讳道:“你不是不甘居人下么?爬上去,爬到能让谢氏伏跪胆寒的位子去,此后就不会有人再说,你配不上云云。”
  谢沉舟不是池中之物,不该困囿于小小药铺。况且她也有自己的私心,阿爹年纪渐长,她不愿他再外舍身拼命,风餐露宿了。
  他怔了一瞬,而后很快恢复如常。他一直以来小心藏着的野心,容栀竟全都知道。甚至还愿意……纵容着他。
  “阿月如此偏袒我,不怕有人会嚼舌根吗?”他眼底尽是一片温柔。
  容栀冷哼一声,不屑道:“任他们去说。谢怀瑾既有隋阳撑腰,你也有我撑腰。”
  说罢,她就不再理谢沉舟了,直到把手头的采买清单核对完,容栀才重又抬起头。
  谢沉舟从书架上拿了些闲书随意翻看着,一边打发时间,一边安静地等着她。他侧脸轮廓硬朗,衣摆如流云,手中拢着书卷,远远望去,清雅矜贵,不可方物。
  容栀一时慨叹不已。她算是知道,帝王为何都喜欢找些貌美的女子侍奉起居了。实在是赏心悦目,秀色可餐。
  她勾了勾唇,伸手去够案几上被各种医书掩埋的《孙子兵法》。“我记得这里好像放着些兵法军书,你若有兴趣也可以拿去。”
  费力抽了半天,那本书还死死压在下面,巍然不动。“我来帮你。”谢沉舟作势就要过来。
  容栀顿了顿,而后严词拒绝:“不必,我自己可以。”在谢沉舟面前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多没面子。
  她胸腹抵着案几,手腕用了狠劲,咬着牙往后一拉,终于拽着封页拿了出来。代价就是——案几上原本堆得整整齐齐的书,轰然倒地。
  谢沉舟强忍着不笑出来,弯腰替容栀一本本耐心地捡起。“是你侍女没放稳,不怪你。”
  从黄帝内经,本草纲目,再到周游散记。每一本都有她认真翻阅批注的痕迹,又每一本都保护得当,不见一丝褶皱。
  他指腹摩挲过书页,倏然生出好奇,从前的年岁里,她每日里在做什么,看过什么书,见过什么人。
  “这是?”他捻起一页宣纸,疑惑出声。方才差点以为是她打稿的废纸,正欲随意塞进书册。
  宣纸薄透,纸面墨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沉默须臾,他轻笑一声,半垂的桃花眼中情愫涌动,似酒酿一般醉人。
  而后,容栀就听见他用那清冽如玉石滚落的嗓音,一字一顿道:“谢,沉,舟。”
  “!!!!”容栀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原地石化。
  完蛋了。是那日她发呆,在书房写了一整页的他的名字。
  在写这玩意的前几个时辰,她还一本正经地把他压在墙角,厉声警告他,不准对自己有旁的想法……
  她眉眼未动,整张脸却唰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羞愤欲死的感觉,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哦,只是随手练字的废稿。你的名字笔画多,练起来方便。”
  容栀抑制住内心窘迫,挺直了脊背,朝他眨巴着眼,竭力证明自己说得是真话。
  “嗯。”谢沉舟轻点了点头,眉眼里笑意藏也藏不住。显然是未信她的胡扯。
  她强撑镇定,继续解释道:“真的,我也写过流苏、流云的名字,还写过裴玄的。”
  “嗯。”谢沉舟也不反驳,只是眼底笑意更加分明。
  “你别不信啊!”她秀眉微蹙,瞪着眼嘘他。
  他掩唇低笑:“我信,我何时不信。”
  “算了。”容栀只觉越描越黑,索性身子往后一摊,下巴抵住着案几,承认道:“没错,我就是写了你的名字。写了整整一页,满满当当。你高兴了吧?”
  他将写满自己名字的宣纸小心地叠好,妥帖地塞进里衣。而后坦然道:“知晓阿月与我心意相通,我自然是高兴的。”
  这副情场得意的模样实在是面目可憎,容栀咬牙切齿道:“谁跟你心意相通。”
  谢沉舟不言也不恼,只缓步而来,夺过她手中狼毫,于宣纸上一笔一划认真写着。
  “你做什么?”
  素白的宣纸上,他端然执笔,淡淡墨香飘散,又于纸面汇聚成工整而匀称的字迹。
  院外蝉鸣声阵阵,蛙声绵延不绝,风吹荷影,在这燥热的午后,少年珍而重之地一次又一次写:容栀。
  “礼尚往来。”他慢条斯理道。
  ………
  晚膳前,容栀亲自给他换了药。
  伤得次数多了,容栀都已见怪不怪。她拧紧瓷瓶,坐在床沿瞧他穿衣裳。
  “愈合得很快,结疤后千万别用手去挠。”
  “啊……”谢沉舟系衣带的手一顿,“可我最怕痛,万一忍不住怎么办。”
  装模作样地思忖片刻,他狭促地笑开:“还得要县主多费心些。”
  容栀正要呛声,就听见流苏隔着门唤她:“县主,谢二郎求见。”
  她默然不语,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平心而论,她对谢怀泽没有意见。身在谢氏,太多身不由己,他虽懦弱了些,还算个性情中人。
  至少他还会念着那含冤而死的先皇太孙,在忌日时为他点上一盏香烛。
  谢沉舟唇边笑意立时垮了下去,即便再不情愿,他还是大度道:“你想见就见,不必管我。”
  容栀轻点了点头,站起身浅笑道:“很快就回来,等我一同用膳。”
  只是这一等,便等到了日沉月升,接近宵禁时。
  “郎君,要不先布膳吧。”小侍女推门而入,好心劝道。
  晚膳都过了许久,逐月郎君身受重伤,若是因挨饿而伤口恶化,她可担待不起。“县主同谢二郎还在花厅欢谈,不知要到何时呢。”
  “欢谈?花厅氛围如何?”他轻嗤一声,眼底掠过危险的暗光。同谢怀泽欢谈?他们有什么可聊的。
  那小侍女是个新来的,不懂这些主子们的弯弯绕绕,天真道:“说是调笑声不断,氛围可融洽了。”她丝毫没注意到榻上,谢沉舟越来越黑的脸色。
  “之前就传出谢氏要与侯府修好的消息,现在看来,恐怕是八九不离十。”
  谢沉舟抿了抿唇,正想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礼貌的请小侍女离开。就听她欢快道:
  “您是侯府的得力门客,定然也替县主觅得良人而高兴吧?”
  “……”他喉头一哽,极力咽下从腹腔涌起的腥甜。不知如何克制着,才没有抽刀立刻把人了结了。
  他眼底血丝霎时密布,层叠的血翳又遮住了视线。谢沉舟嗓音又冷又哑:“叫裴玄过来,这里不用你看着了。”
  小侍女虽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他,可直觉不妙,急忙去寻了裴玄。裴玄到来时,整个人吓了一跳。
  谢沉舟身下,洁白的布枕被鲜血染红。他如同泡在血泊中,面无血色,好似阴曹地府爬上来的厉鬼。
  “殿下!殿下!”裴玄被一室浓重的血腥吓得一激灵,差点就要吹哨,唤潜藏着的悬镜阁的人。
  他微微坐起身子,擦掉眼角猩红,“右边箱子里,拿来给我。”
  裴玄几乎是踢般踹开了箱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滚落出一个黑色瓷瓶。
  谢沉舟倒出两粒服下,运气闭眼瞬息,眼角血流已缓缓止住。
  裴玄掩唇惊呼:“是血翳症!您不是已经治好了么?”
  刚被捡到悬镜阁时,殿下每月总有几日会犯血翳。眼睛完全被血色遮蔽,视力尽失,眼角流血不止。
  可后来一众阁老寻仙问药,集悬镜阁各名医之力,已然是痊愈无虞。
  他轻喘片刻,脸上戾气未消:“商九思衣衫上熏的香,是血翳症复发的引子。”
  那日居庸关刺杀,他本可以避开。可谢怀瑾衣衫上暗香浮动,刺得他眼睛突突地痛。出城时都还没有异常,是从商九思马车上下来,谢怀瑾才染了异香。
  血翳症引子难寻,最有可能的就是,当初给他下毒之人,重新出手。裴玄想通其中关窍后,面色更加凝重,“宫内那位发现了?”
  “尚未。只是有所怀疑。”他把脏了的布枕随手扔了,而后吩咐道:“换个一模一样的来,不要让阿月知道。”
  “殿下……”殿下好不容易同县主走到现在,可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何止是他隐瞒身份一事。裴玄还想再劝,谢沉舟一个眼刀飞来,她只得噤了声。
  “去花厅看看,为何阿月迟迟未归。”他倒是要看看,谢怀泽与她到底怎么个相谈甚欢。
  至于自己,还得擦拭脸上血迹,换身干净衣裳,免得吓到阿月。
  ………
  花厅内,谢怀泽自斟自饮,喝得满面红光。他是真的醉极,连看容栀的眼神都迷离许多。
  又一杯下肚,他难得失态大笑,没了世家儿郎的拘束:“今日幸得县主作陪,怀泽心里满腔不忿,也算是觅得知音。”
  容栀象征性啜饮了些,心下五味杂陈。她与谢怀泽实在不算相谈甚欢,不过是他提酒上门,自己为了窥探皇室秘辛,收留一个醉鬼罢了。
  谢怀泽面色酡红,口齿已然不清。他撑着下巴,半醉半醒道:“关于阿醉的往事,若不是今日与县主共谈,我都快要记不清了。但他是世界上,最良善之人。”
  容栀微微失笑,这句话他今日已是不知第几次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