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江奕放下拎着的白酒,轻描淡写:“路上遇着一群小孩欺负人,帮了一把。”
  “小孩欺负人?”江胜国咂巴了两下嘴,“是不是欺负一个哑巴?”
  江奕一愣:“你知道?”
  “知道,那哑巴是老温家的孩子。村子里,拢共就这么一个总被欺负的。”
  江奕:“老温家?”
  见他站在门口聊起来了,李桂兰皱起眉,朝他挥了挥手,让他赶紧把酒拿过来。
  江奕便脱下脏兮兮的外衣,往旁边的旧沙发上一扔,把散装白酒拿了过去。
  李桂兰把酒倒进酒坛里,给江胜国盛了一小杯:“这个老温,是什么人?”
  “也是个种地的。”江胜国拿起酒杯,抿了一口,“他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是哑巴,小的那个正常,已经上小学了,他没让哑巴的那个上学。”
  “你以后不用理他。”江胜国看向江奕,“那小哑巴在村子里谁都能欺负,你出力也不讨好。他爹妈都看不上他,平时对他又打又骂的,村子里的人就更爱欺负他了。”
  “倒也有人看他可怜。那也没用,还是欺负的更多。”
  江奕问了句:“他爹妈为什么看不上他?”
  江胜国乐了:“你不废话吗,生了个哑巴种,烦都烦死了。”
  “刚把他生出来那会儿,一看是个哑巴,老温气疯了,一下子把他摔地上了。这死孩子也是命大,没死。”
  “他妈嘴里也骂,说自己造孽,居然生了个哑巴。”
  “嘴上虽然骂,但他妈还是把他养大了。后来老温越看越不顺眼,孩子半岁的时候,他把孩子抱到了县城的火车站去,扔了。他妈一觉醒来没看见,急疯了,跑到火车站去抱回来了。那死哑巴是真命大,都被扔到火车站去了,都没被叫花子拐走。”
  “多半是看他带把,他妈才心疼,打着骂着也会养。”江胜国说,“要是个丫头,丢了估计也就丢了吧。”
  李桂兰又给江胜国倒了一杯白酒。
  江胜国又拿起来喝了下去。他嘴唇蠕动了会儿,品了品进嘴的酒,又咂吧两下嘴。
  “哎,明儿再买两瓶啤酒。”江胜国对他吆喝。
  “哦。”江奕应了声,鬼使神差地问他,“那个小哑巴,叫什么?”
  江胜国沉默了会儿:“想不起来了,平时村子里都小哑巴臭哑巴地叫他。好像是有名字,但没人叫。”
  江奕不说话了。
  第048章
  小哑巴没有名字——更准确的说, 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江奕意识到这件事,心里忽然堵得慌。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别人眼里就只是个“哑巴”而没有名字。
  江奕第二天晌午又出了门。
  李桂兰则拿起农作工具, 下地去了。她嘱咐江奕买完酒就赶紧跟着去下地忙活忙活, 把土松了,就可以种点儿白菜去卖。
  江奕答应着,转身去了昨天去的小卖部。
  买了两瓶啤酒回来,经过一条小河时,江奕一转头, 在河边看见了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瘦瘦小小的一个,蹲在河边洗着衣服。河边风大, 吹得那一头略长的头发跟着河边芦苇一起摇摇晃晃。
  他穿得很少。洗着洗着,打了个喷嚏。
  江奕抬脚从坡上滑了下去——小路和河边之间有个坡。
  他跳了几步,走到这人身后, 笑吟吟地叫他:“小孩!”
  洗衣服的小孩两肩一抖,转过头, 看见他,一双乌黑杏眼顿时一怔。
  “这么巧,”江奕笑着说, “怎么大冷天的,还来河边洗衣服?家里没热水吗?”
  小哑巴沉默一会儿, 扭回脑袋去, 又吭哧吭哧地搓衣服。
  江奕探头一瞧, 见他手上已经全红了, 指尖冻成了血色,在冷水里哆哆嗦嗦的, 却还是不断地搓着衣服。
  江奕皱了皱眉。
  他放下啤酒,在小哑巴身边一坐。
  小哑巴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转过头,不解疑惑地望着他——大概是从来没人这么亲近他,他不太理解现状。
  “我吹吹风。”江奕说,“河边风景不错。”
  小哑巴:“……”
  小哑巴不再理他,又低头刷刷地洗起衣服。
  江奕转过头,偷偷地看了他几眼。小哑巴今天身上没有泥污,干干净净的,被河风吹得鼻尖和耳朵都红成一片,不红的地方又惨白得没多少血色,整个人瘦得像一把小骨头架子。
  他身上衣服很旧,旧得发黄,但都是太过宽松的旧衣服。他本来就瘦得营养不良似的,形销骨立的,衣服往上一套,有种硬装大人的可怜滑稽感。
  估计衣服都是家里大人剩下的。
  他的袖子都挽到胳膊上头了。
  小哑巴用力吸了两口气,又咳嗽两声,好像快感冒了。
  江奕沉默一会儿,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手一扬,扔到小哑巴头上。
  小哑巴一抖,抓着衣服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他。
  “穿多了,有点热。”江奕说,“你先帮我穿吧。”
  “……”
  小哑巴皱起眉,更不解地看着他,眼睛里还有些戒备——江奕不太懂他戒备什么。
  后来他猜测过,估计小哑巴是被人欺负惯了,所以哪怕受了好意,也下意识地会怀疑这人会不会是在给他下套。
  江奕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哑巴摇了摇头。
  “没有名字吗?”
  小哑巴还是摇了摇头,他又比划起来。可是指天指地的一顿比划下来,江奕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眼神迷茫。
  小哑巴又用力比划了一顿,江奕还是没看懂。
  小哑巴叹了口气,一脸落寞地收了手,不再比划了。
  “……抱歉啊,”江奕不好意思地挠挠脸笑着,“我这人,脑子不太好使……总之,你是有名字的,对吧?”
  小哑巴神色有所缓和,朝他点点头。
  “能写出来吗?你叫什么?”
  小哑巴摇了摇头,指了指地上,又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个叉。
  江奕试着意会:“你写不了?”
  小哑巴摇摇头,再次指指自己,比了个叉。
  江奕忽然想起,江胜国说小哑巴没上学。
  没人教过他,所以他不会写字?
  “你不会写?”
  小哑巴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很糟糕哎。”
  江奕说,又低眸看了眼他还剩下几件的衣服,“我帮你洗衣服吧。”
  小哑巴一怔。
  “你都冻成这样了。”江奕伸手,把他的盆拿过来,撸起自己的袖子,“没事,这种事我也经常干。剩下的我帮你洗,作为交换,以后看见我要打招呼。”
  “……?”
  小哑巴歪了歪脑袋。
  江奕乐起来:“我们就算认识了啊。我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我一会儿去打听打听。”
  “我昨天可是帮你冲锋陷阵了,你必须得跟我做兄弟。你多大?”
  小哑巴比划了个八。
  “哦,我十二,你得叫我哥。”江奕拿起肥皂,搓起盆里的衣服,“以后,有你奕哥儿在,那帮小兔崽子不会欺负你。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再去踢他们的屁股。”
  “你不用比划,挨欺负了你就过来用拳头捶捶我,我就知道了。”
  他笑着说完,抬眼望向小哑巴。小哑巴没吭声,低下脑袋,闷闷地把他给的衣服拉紧几下,耳尖和鼻子更红了,眼睛也有点红。
  河风真是太大了,又把他给冻着了。
  江奕十分天真地想。
  咚!
  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
  沈奕猛地从梦中惊醒,眼前的山村瞬间消失。
  他回到了现实。望着医院一片黑暗的天花板,他吓得心脏咚咚跳了两下。
  他脑子白了半晌。直到一声呻。吟痛苦地响起,他才发觉自己怀里空了。
  阿默!
  沈奕回过神来。他从病床上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回头一手按到床头墙上,在黑暗中一顿乱七八糟的疯狂摸索,终于摸到了床头灯。
  他啪地打开灯。回头定睛一看,温默居然倒在地上,捂着自己不停抽搐,身下流了一大片血。
  “阿默!”
  沈奕翻身下床,冲到他身边,把他翻过来,声音急得破音:“这怎么了!?阿默!阿默!!”
  温默回答不了他。他两只眼睛眼皮哆嗦,睁都睁不开眼,血泪不断淌下,喉咙里也不断咳嗽,嘴里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沈奕急得红了眼,捧着他的脸着急:“阿默!!”
  温默咬紧牙关,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身体里像有好几个怨灵横冲直撞,把他的灵魂不断撕扯。
  他痛得眼前发昏。
  终于,一股力量冲上脑袋来,仿佛把他整个人贯穿撕裂。
  温默猛地一痉挛,脖颈一扬,指甲狠狠抠进沈奕的胳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