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陈子元怒气冲冲:“里头说什么?”
  阿双道:“萧将军说……不立后。”
  陈子元冷笑出声。
  阿双犹疑道:“这么多年,我看萧将军是对大王好的。”
  陈子元撩袍坐在阶上,兜鍪一下一下在他手中跃着。像在抛绣球,又像在抛人头。
  他忽然问:“阿双,你不记得大王的封号是怎么来的了吗?”
  阿双叹气不说话。
  “咱们南秦是大梁早年分封的诸侯王。当年他们梁高皇帝入主,赐咱们高公落日弓,划了大明山以南十五州作封地。从此以往,南秦君主称大公,嗣君称少公,闺女号郡君,兄弟号政君。就算梁庄帝废分封,改成州国平行,咱们还是该怎么样怎么样。”
  他眼中寒光一闪,兜鍪稳稳落在手中,砰地一声。
  “直到灵帝昏庸,肃帝篡位后开始侵削诸侯。”
  阿双本依门听着,至此处,忍不住轻轻别过头。
  “肃帝朝时,大王的阿耶文公入京,不明不白地死在长安……那几年,大王有多难过?他叔叔秦善篡位,温吉被送进长安为质,他自己也摔断了腿,为了……他都……”陈子元说不下去,双手攥得骨节发白,“大王不是没向梁肃帝求救过,那时候,天子在做什么?”
  阿双垂首看脚尖,揉了揉眼,轻轻吸了吸鼻子。
  “现在行了,他也要做天子了。”陈子元冷笑一声,“不立后。他们梁高皇帝泰山封禅时也信誓旦旦,说世世代代以秦公为股肱。”
  他扭过头,声音异常冷漠:“天子金铸玉打的谎话,这些年,咱还没有听够吗?”
  第11章 七西夔
  自此,秦灼不再吃药,也不言语。一日三次的汤药,都由萧恒熬好,端来,一个时辰后再度倒掉。在他损人损己的逼迫下,萧恒到底没能捱到第三天。
  第二天夜里,他在床边坐下,把药碗放在案上,看了会那热气腾腾的平面,又去看秦灼。秦灼背身躺着,仍不理人。萧恒就看他的背影,像透过后脑,就能看出他的脸来。
  等那药碗上的白汽渐渐萎靡,萧恒终于开口:“我答应了。”
  秦灼后背颤动一下。紧接着,他感到床边一轻。
  萧恒站起来,说:“你想分,就分吧。别不吃药。”
  秦灼这才肯扭头看他。这短短的一眼,他就从萧恒脸上感觉到自己的残忍。但又什么法子?长痛不如短痛。
  秦灼维持体面地,宽宏地说:“那些画像……”
  萧恒打断,说:“少卿,这些事,你讲不着了。”
  在他闭上嘴巴后的两个呼吸间,他从秦灼脸上收回自己的眼光。那样冰冷、漠然、毫无感情的一眼。接着,他走到床边,突然俯身,手臂向秦灼伸来。
  秦灼浑身一僵,有些外强中干:“你干什么?”
  萧恒没有碰他。
  他越过秦灼,卷起自己里侧的铺盖和枕头,转头就走。
  没多久,厢房就响起女侍阿双的诧异声:“将军怎么要拿包袱,还有这枕头被子……”接着,秦灼听到大门一开,马蹄一响。大门关上,马蹄远去。萧恒走了。
  而秦灼还没有回过神,没有理解这个走富含着多么沉重的人生意义。直到他往床内投了一眼。他好不容易才容许另一个人填满的床,突然又空了一半。
  他坐起来,把那碗药吃完。冷的药据说有毒。秦灼服毒自尽一样,把那碗药灌进喉咙,一滴不剩。那药流进他的身体也没有。他感觉得到,有一张张开的小嘴,旱苗得雨般大口大口地接受毒药的灌溉。一颗生机勃勃的毒果正从他腹内结出来。
  ***
  三大营在京郊的营帐几近空荡,只留下十数卫兵看守。有一群新应征的小孩,和几个兵头围坐一块,叽叽喳喳:
  “这次夏雁浦谋反,俺娘就在街上,真是多少年没见过的阵仗!他居然真敢图谋不轨,刺杀将军!”
  “嗐,你是不知道咱们将军的手段和军师的脑瓜子。夏雁浦那点心思,了了的事儿。”
  “可当时京中,一个将军手下的兵也没有!哎,头儿,营里的兄弟们都往哪去了?俺当时听说,三大营的驻京军队足有数千,这几天来了,就只瞅见帐篷了。当时将军真有个闪失,谁能担待得起啊!”
  “将军的安排,是你能议论的吗?”兵头给他个脑瓢,压低声音,“这些驻京的军官压根不在长安。”
  “不在长安,还能在西塞不成?”
  “你小子怎么不去玩博戏呢?还真就去了西塞。”兵头道,“将军死讯发布之前,咱们这些兄弟就奉命赶去西塞了,听那意思,还是燃眉之急,星夜兼程呢!”
  那群小子立刻叫起来:“头儿,俺们啥时候能去西塞啊!俺听说西夔营神威了得,一直想见识见识呢!”
  兵头儿笑着敲他们脑瓜,“也就是你们这些小孩想去西塞。玉升二年之前,西塞全是什么人?百姓死绝了,剩下的不是马匪就是沙匪,好点肯打齐兵的‘义匪’,打家劫舍也从不手软。人头血淋淋挂在衙门口,当官的该收银子收银子,该玩女人玩女人。但凡讲起西塞,都是一个官不如匪!”
  他摸索酒囊,刚拧开,就想起萧恒军中禁酒的规矩,重新挂回腰间,叹口气:“当时要守城门,没人;要征粮草,没人。更别说征兵了。你们羡慕西夔营,军师监军之前,西夔营什么样?全大梁数得上的兵混子!散兵游勇,欺压百姓!庸峡什么地方,天险天堑,兵家必争,让那群混账羔子拱手让了这么些年。让出去容易收回来难,别说军师,将军自己都几次差点死在那儿。人家看着咱们一战成名,多风光,风光都从刀头买,风光向来淹死人……唉,死了多少人哪!赶紧打完仗,过过太平日子吧。”
  “头儿,西塞还打着哪?”
  “打着哪。”
  “前一段不是说,捷报频传,快把齐军打回姥姥家了吗,怎么突然连在京的军队都调走了?”
  “保不齐去拉战利了,当然是人越多越好。”
  夜色之中,突然传来马蹄马鸣。围坐的众人立时拔刀跳起,等白马近前,忙插刀回鞘,七嘴八舌叫道:“将军怎么大晚上过来了?”
  “今天咱们帮西头收了庄稼,麦子也打完了!”
  萧恒跳下马背,道:“知道了,军师在吗?”
  “搁帐篷里写大字儿呢!”几个人说着,眼睛往马背上瞅。
  萧恒的铺盖卷儿和一只包袱,由绳子捆好,担在马鞍上。
  他们大胆问:“将军要回来住吗?”
  萧恒笑道:“不乐意?”
  “哪能不乐意!”简直乐开了花。十多个大小夥子抢着把萧恒的行李搬下马背,叫道,“将军赶紧跟军师商量事去吧,咱们这就把军帐给您搭起来!”
  萧恒还没制止,人已经一溜烟跑走了。他无奈笑了笑,冲李寒军帐走去。一掀帐,就见人趴在地上写字。
  酒碗一只,破酒坛一口,花生米一碟,服丧人一个,铭一,诔一,诗稿不胜计。
  他写得大汗淋漓。
  萧恒没有打断,蹲在一旁给他研墨。
  李寒依旧走笔如龙。
  一豆灯火闪烁,二人脸上平添一些虚无的血气。过了好一会,李寒才抛笔躺在地上,长长出口气。他瞥一眼萧恒,道:“将军不必强笑了,脸色这样差,看来家事颇为棘手。”
  萧恒道:“说正事。西塞那边有新的军报回来吗?”
  萧恒的身份落定,李寒背靠大树,也能给青不悔光明正大地戴孝。他从地上坐起来,一身丧服,倒像个纸扎的假人。他摇摇头,“就算快马加鞭,也有一定的脚程,将军要沉得住气。”
  萧恒脸色沉静,眼中,油灯的火苗跳动。
  李寒看着他,像回到十数日前,萧恒得知秦灼为他物色皇后、发生争吵的那个祸不单行的一天。那夜,萧恒收到一封来自西塞的加急军报。
  齐国东袭,西夔营战败。
  萧恒进京前,西夔营连取两捷,士气正盛。主帅赵荔城守边多年,更是萧恒麾下一员悍将。
  临行前萧恒犒军,赵荔城满饮酒,高声道:“不能收复失地,末将提头来见!”
  这样的虎狼之将、虎狼之师,不仅败了,还丢了萧恒拿半条命夺回的庸峡。
  军情如火,儿女情长当即被抛之脑后。萧恒立刻返回军营,正撞见摆好沙盘舆图、找人去大公府薅他的李寒。
  “这件事有大蹊跷。”李寒沉吟片刻,“兵家多有胜负。但庸峡坚城利池、易守难攻,要一战而失,除非赵荔城不战而退、拱手相让。以西夔如今兵力,如此惨败,颇有难度。”
  萧恒迅速翻看军报,道:“军报不对。”
  李寒凑在他身边探头去看。
  上写道:五月五夜,齐师袭帐,不敌,退守庸峡,亡四千五,伤三千三百余。六日,失庸峡,退至雁线,亡五千,伤四千六百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