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她的额心绘着神印,漂亮得不可方物。
  少女揉了揉红彤彤的眼睛,脆生生问他:“你还能站起来吗?是这样的,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所以我求他们不要杀你,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比起这种短暂迷幻的美感,他印象更为深刻的,是浴火重生时的痛。
  火焰舔舐过他的每一寸骨。
  痛苦的血泪中,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刑法台上,同样的场景。
  梦中与过往记忆不同。
  神界暖金的阳光洒下来,模糊了身前人的眉眼,他隐约看清,是位傲慢无礼的姑娘踩碎了他的手。
  梦醒了,宴北辰浑身骨头都碎了一遍,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痛。
  脚边这个神族少女脏兮兮的,让他联想到不美妙的记忆。
  他有些嫌弃,不准备搭理她。
  可少女仰起脑袋,抬起清澈的眼,手掌也脏兮兮的,扯住他的衣摆求救。
  “她的眉心,有颗极小的朱砂痣,长得很漂亮。”
  宴北辰脑中响起萝灵临死前的话语,顿住脚步,望着那颗朱砂痣出神。
  他蹲下来,掐起少女的脸。
  那双眼睛看起来,还真是特别……特别想让人摧毁。
  宴北辰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明明他连萝灵未出嫁时的样子,都还记得清楚。
  却想不起来在神界时的很多事,像是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般。
  少女那双燃烧着熊熊求生欲的眼睛,让他想起年少时的悸动。
  那时的他,好像也是这样求救。
  面前的她,看起来和那时候的他一样可怜。
  目光下移,她的手也碎掉了。
  没有人怜悯这样可怜的生命。
  沉思时,他在心中搜寻救她回去的理由。
  救没用的人,是违背他处事原则的。
  但可以救有用的人。
  他找到了说服自己救她的理由。
  难得好心,救一救她,更救一救年少时的自己。
  为了救她,宴北辰付出了高昂的成本。
  他把自己性命相关的往生骨放在了她身上,填补她心房的空缺。
  他生来就是邪魔。
  邪魔当然不可能只有一条命。
  那块往生骨,就是他无数次重来的机会。
  所以他并没有开玩笑,她还真是他独一无二的无上珍宝。
  第24章
  这种单方面的奉献行为, 显然不符合宴北辰的为人。
  他有另外的考量。
  ——把往生骨放在画酒身上,好处就是,哪怕有一天他死无全尸, 只要她还安然活在某处,他就能有重来的机会。
  邪魔,就是这么诡计多端。
  所以,在韩州再次见到她时, 他就觉得很不妥。
  小姑娘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了。
  那确实不能,总扔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只好找借口, 把她带在身边时时看着,免得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这表妹突然嫁给别人了。
  带着他的往生骨嫁给别的男人,想得倒是很美。
  宴北辰扯唇笑笑,他又不是慈善家,不干这种给别人裁嫁衣的蠢事。
  面前的少女正垂眸思考。
  他出声打断她:
  “我告诉你, 你可别急着感谢她。你以为她很喜欢你?喜欢的话,谁会把亲生孩子扔掉。不过是临死前, 顺口提起你罢了, 虚伪得很。”
  他撑着下巴淡笑,想看少女泄露的悲伤。
  邪魔就是这样恶劣。
  他讨厌看见虚假的爱,也讨厌看见别人快乐。
  他不快活时, 便要将血淋淋的真相撕开给别人看,让所有人和他一样痛苦。
  而他总是不快活的。
  所有的情绪都是装出来的,以此迷惑周围人, 把他当成有喜怒哀乐的同类看待。
  此刻他生出恶趣味, 想看见她哭。
  但画酒不觉得悲伤,哭不出来。
  甚至没有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只安静沉思着,原来这就是常嬷嬷身上的矛盾所在:
  因为萝灵不喜欢她这个“女儿”,所以常嬷嬷也不喜欢她这个表姑娘。
  又因为她是萝灵唯一的骨血,不得不用心照顾她。
  知道缘由,才不必时时揣测,担惊受怕。
  没有看见意料中的反应,宴北辰心底的恶意,悄悄长大些许。
  他还想再说些令她伤心的真相,巫樗的侍女却突然找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素衣侍女低眉敛目:“表姑娘,魔尊大人有请。”
  看样子,又是巫樗有事要见她。
  画酒还没开口,宴北辰就不耐烦道:“就他一天事多。”
  “阿七快去吧。”
  他佯装大度,“虽然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会显得很可怜。但是不用管我。”
  画酒:……完全没有觉得他可怜。
  她跟在侍女身后离开,宴北辰才坐起身,表情淡漠。
  青年垂下眼,鸦羽般的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他摸上右耳三枚冰凉的丧钉。
  本来,是有四枚的。
  其中一枚,在苍野那个短暂的梦境后消失了。
  梦中傲慢的背影,竟然在此刻,与远去的纤弱少女逐渐重合起来。
  宴北辰眯了眯眼。
  忘记说了。
  他还有一个秘密:他生来,就是个死不透的魔头。
  他是逆天而生的异类,天道容不下他。
  宴北辰抬起两只手,宽大的袖滑落,露出没有血色的手腕。
  这两只手腕上,有看不见的七十二重天罚锁咒,像一柄悬在头顶的斧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砍掉他的脑袋。
  毫无疑问,没有人想死,宴北辰亦不例外。
  他不愿意接受必死的结局。
  天命?
  宴北辰讪讪一笑。
  天命才是真正该死的东西。
  他已经等了很久,是时候亲自去林州一趟,完成收割。
  不过收割前,还得放出血饵,才能钓到更想钓的鱼。
  *
  巫樗将画酒叫过去,并不为旁的事。
  隔着桌案,他推给她无数魔界青年豪杰的画像,笑容慈祥。
  “并不着急,却可以先相看着,把婚定下来,毕竟好青年可不等人哪。”
  这种话由巫樗来说,显得没什么信服力。
  但仗着画酒年纪小,不知道他以前那些风流破事,他就厚着脸皮装大尾巴狼。
  自从其赛成婚,巫樗就好像得了某种奇怪的病,非常喜欢给周围人张罗婚事,当牵线月老。
  但是宴北辰不在周围人这个范围。
  他会阴阳怪气怼人,可怕得很。
  巫樗才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画酒的脾气就很好,巫樗喜欢给软柿子推销,避免被骂风险。
  巫樗笑得和善,显得真心实意,似乎处处替她着想。
  画酒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桌案那沓画纸,她心中溢出些许苦涩。
  她很清楚,她想嫁的人,绝对不会出现在其中任何一张画像上。
  如果面前这些选择早一些出现,她根本不用纠结。
  她原本的目标,就是拼命想抓住一切可以依靠的。
  哪怕不喜欢,也可以眉头不皱地嫁给他。
  她太需要得到别人独一无二、名正言顺的偏爱。
  常嬷嬷曾说,成为男人的夫人,便能得到他的爱。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
  画酒却当了真,将它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牢牢抓住,不肯放手。
  命运阴差阳错,像回旋镖,扎到她最初预想的目标上。
  可顾州一行后,她已经彻底改变想法。
  从费娘子身上,画酒明白,并不是因为成为别人的夫人才能得到爱,而是因为很爱,才能嫁给他,成为他的夫人。
  于是这一次,她不想再向恐惧妥协。
  画酒拿起那沓纸,笑得温柔:“舅舅,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完全不会考虑。
  转身离开巫樗的视线,那沓纸被画酒仔细叠入袖中,方方正正,整整齐齐,被掐出的褶痕无比锐利,像开锋的刃面。
  回到院中,画酒坐下,引燃了那沓纸。
  起伏明灭的幽蓝火焰中,少女漂亮的脸一半软弱,一半惊艳。
  火焰舔舐到了她的指尖。
  画酒依旧没有停下来,看着火焰燃烧。
  软弱的那半张脸痛得流泪,而惊艳的那半张脸在笑。
  她太过了解自己,只好以刻骨铭心的残忍方式断绝退路,留下唯一一条险境,才能逼迫自己走下去。
  因为此刻的她,如此想要得到他的爱。
  如果不能大胆尝试一次,她余生都不得安宁。
  与大胆同在的是胆怯。
  画酒害怕,或许明天,自己就无法坚持,只好以痛铭记此刻,铭记她的选择。
  这就是她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