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很快,他找到那本《疑难病例》。
  苏煜抽出书,从第一版到第五版,每版都打开封皮,字体不同,纸质不同,但每一版的扉页上,都印着那句多出的话。
  “你又干什么?”石峥嵘走过来,看向他摊了一沙发的书,见每本都翻开在扉页,原本要说的话顿了顿,神色怅惘起来:
  老师一生内敛,这辈子最大的浪漫,大概就是留在学术著作中的这一行铅字。
  也不知他究竟留给谁。
  他正想着,看到苏煜手指指向内封,老师的个人介绍。
  准确说,指向文字中的数字:1998。
  苏煜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擦过喉咙:“这个,为什么没变?”
  “什么没变?”石峥嵘皱眉,“你在说什么?”
  “师祖,死于车祸?”
  “不是。”石峥嵘说。
  苏煜猛地抬起脑袋,但石峥嵘没注意,神色沉沉:“也可以说是。”
  “你师祖的确是牺牲于一场重大车祸,为了救人……”
  苏煜静静站着,听他说完,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也几乎没有血色。
  “你找我什么事?请假?我看你脸色不好。”石峥嵘说。
  “不是。”苏煜麻木地说。
  他把摊开的书一本本合好。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师祖最爱整齐。
  石峥嵘皱眉看着他梦游似的把书放回柜子,又看着他转回头来,神色恍惚问:“那火大吗?”
  “啊?”
  “他,疼不疼?”
  谁疼不疼?
  石峥嵘怔怔想着,堵他眼前的影子一晃,散架般往地上倒去,石峥嵘面色大变:“苏煜!!”
  *
  “苏煜,你来一下。”
  11月的一天中午,石峥嵘把苏煜叫进办公室。
  “最近是不是太忙了?程覃那堆活儿你往下分分,别都自己干。”
  程覃前段时间不知跟苏煜闹了什么别扭,两人有段时间没说话,后来苏煜出国交流,刚一回国,程覃就申请了去边疆支援,他一走,苏煜肩上担子有点儿重。
  “咱们从美国引进的那个高精尖马上要来报到,到时你就能轻松些了。”石峥嵘说着,递给苏煜一张请柬,上书某某画展:“老朋友给的,我也不懂艺术,你下午没手术,替我过去吧,散散心,有喜欢的画买一幅捧个场,挂咱科里,我给报。”
  苏煜无可无不可,看了眼地点不远,把请柬收进口袋。
  “哎,”眼看他要出门,石峥嵘叫住他,“别买太贵的!”
  这小子最近除了手术什么都不太上心,不叮嘱一声石峥嵘不踏实。
  “知道了。”苏煜摆摆手出门,先回值班室把白大褂脱下来,挂门后衣架上。白大褂看着还新,很挺括,胸前口袋里整整齐齐别了三支笔。
  换下衣服,苏煜没急着出门,先洗了手,拉过桌上的电热饭盒,一层层打开吃饭。
  饭盒有三层,底下是白米饭,中间一层有密封盖,里面装着鸡汤,再上面一层,是盘炒青菜。
  谈不上丰盛,但也营养均衡,不算简陋。
  嗯,就是味道差了点儿。
  青菜太淡,鸡汤太咸,要不是自己炒的,苏煜高低得给个差评。
  但因为是自己炒的,苏煜忍气吞声,夹一筷子青菜,在鸡汤里蘸蘸,凑合吃下去。
  吃完饭,他耐心洗了饭盒,拿上手机钥匙出门。
  时间还早,地方也近,他没开车,步行过去——一个愚蠢的选择。
  走到一半儿天就下了雨,苏煜不得不躲进一家咖啡馆。
  他点了杯咖啡,放着没喝,坐在窗前望着雨发呆。
  店里的音乐换了一曲,苏煜慢慢回过神来,看向角落的钢琴。
  这是台雅马哈智能钢琴,自动演奏,用不着人,琴键自己弹压。
  它现在弹的,不是别的,正是勃拉姆斯118第2号。
  苏煜看着琴键跳动,出神:真像啊。
  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影子在弹奏。
  苏煜靠在椅背上,合上眼,闭目听完整首曲子,见阵雨停了,走出门去。
  画展在g市知名的艺术中心,布置得通透,洁白中穿插着绿意,苏煜一进去,就觉得亲切,不是因为那抹绿跟他们手术服的绿特别像,而是因为打头的那幅画,是一盏很大的无影灯。
  曲折的灯臂下,是一盏荷叶似的灯盘,一重又一重淡白色的灯光,自灯盘起,如同圣洁的荷花瓣,层层舒展开。
  荷。
  苏煜有点胸闷,转开视线,沿着展廊,一幅幅画作看过去。
  所有作品,都和医院有关。
  苏煜日常所用、所见,在画者笔下,变得优雅圣洁,有种难以言说的静美。
  苏煜不自觉看向画布上画家签名缩写的时候,恰听有人敲敲酒杯出声:“感谢谢老师给我们带来的美好作品,请谢老师简单为我们谈两句创作心路。”
  苏煜走了两步,向人群中间望去,怔了一怔。
  风流儒雅的人群中,一个身着简洁礼服裙、画着淡妆、气质极为清雅出众的女性迈出来,浅笑着接过话筒。
  “大家好,我是谢芝桃。”画家向众人鞠了一躬,声音平和,不急不缓开口,“这次展出的,其实是我二十多年陆续画出、从未向外展示的作品,有比较强的私人动机……”
  她流利为众人介绍着,脸上有浅浅几道皱纹,是岁月为她增添的痕迹。
  除此之外,单论外貌,她和从前——和苏煜所认识的那个她,所差并不远。
  但又差得太远。
  差着一个世界,一个苏煜再也无法回去的世界。
  “……以上就是我的创作历程,再次感谢大家。”
  “好的,也感谢谢老师同我们分享,这次画展有部分展品出售,所得将全部用于医学会的公益资助项目,感谢谢老师,感谢诸位。”
  随着主持人的散场白,众人散去,苏煜亦反应有点儿迟钝地收回视线。
  他没有去打扰被两三人围住低声交谈的谢芝桃,而是想起自己的“任务”。
  他要给科里选幅画。
  知道是谢芝桃画的,苏煜再看时有些不一样的感受,看到一幅飘落在地的金黄色银杏叶时,他不知怎么,想到了朗书雪。
  巧了,画的名字叫《致安静的朋友》。
  苏煜想买下这幅画,不过是自掏腰包,给科里的他打算另选一幅。
  他抬起头来,正准备询问工作人员怎么购买,视线却凝固了一瞬。
  他看到一双眼睛。
  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睛。
  深邃如同漩涡,又宁静不生波澜。
  “砰”“砰”,苏煜靠近画布,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着,有些抽痛。
  “芝桃姐,这幅卖我。”
  身后传来说话声,苏煜下意识扭头:“这幅我要!”
  “你谁啊?”梁乐挑眉看着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程咬金”却怪怪看他一眼,把他当孩子似的撇开不理,视线转向谢芝桃:“谢小姐,这幅画我很想要。”
  苏煜说着,递上一张名片:“我叫苏煜,今天是代老师来的,我老师,是明康泌尿外科石峥嵘。”
  “啊,您是石主任的弟子?”谢芝桃疏淡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认真郑重起来,“抱歉,不知道您过来,接待不周。”
  “不会。”苏煜说着,转头看向墙上画布,“这幅画——”
  他说到一半,顿了顿:这幅画原来分上下两部分,他刚才看到的只是上半部分,在画的下半部分,还有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既令苏煜既熟悉,又令他感到淡淡别扭。
  那是……师祖的眼睛,却装着属于他的倔强和锋锐,同上面那双,截然不同。
  谢芝桃这时也恰恰望向这位年轻的苏医生,看着他的眼睛,出了一瞬神。
  但很快她便收回视线:“抱歉,苏医生,这组画是非卖品。”
  她看向那画,眼神宁静:“不瞒您说,这么多年,很多次我动摇时、瓶颈时、迷茫时,都是这画陪着我。”
  她解释着,指尖习惯性握了下披在肩上的款式有些老旧的灰色围巾。
  “我也不行吗,芝桃姐?我只要下面这幅!”
  “不行。”谢芝桃看向人到中年的梁乐,浅笑摇头。这幅画说是她精神支柱也不为过,她实在无法割爱。
  苏煜冷静下来:“我明白了,谢小姐。”
  他说着,又仔细看她一眼,很为她的状态高兴。
  她自信,自洽,温和但坚定,尊重他人,也不轻忽自己,不因外人而妥协。
  她活出了很棒,很精彩的人生。
  你看到了吗?
  苏煜视线又投向那双深邃的眼睛。
  谢芝桃却不由又看向苏煜:他对她的称呼,语气格外自然,也让她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那这幅卖吗?”有些难受地把视线从那双眼睛处移开,苏煜又看向银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