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陆回舟备好了早餐,但没有吃——他已经侧面了解,不管自己吃没吃,苏煜过来都要再吃一餐。
  为了自己的胃考虑,陆回舟只能不吃。
  他坐在餐桌前,试过粥碗还是热的,最后检查了一遍碗下留言条,确认并无遗漏。
  他看向腕上手表。秒针在逐步逼近12,随后,越过12。
  “嘀嗒”,“嘀嗒”,除了静静的机械声,什么都没发生。
  *
  “陆医生。”晚上,病房和办公区安静下来,谢芝桃病号服外套了件干净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捧着书和一叠画稿,敲响陆回舟房门,“您现在有时间吗?”
  陆回舟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请她进来。
  “陆医生,我按您的意思,先画了几幅草稿出来。”
  她说着,摊开几张画纸,最上面一张是关于泌尿系统结石的,四格小画,将几种不同类型的结石,用不同颜色、形态,或粗糙或致密的质感,生动表现出来。
  “画得不错。”陆回舟中肯说。
  “全靠您启发。”谢芝桃把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纸抽出来,脸微红,“和您给出的参考比,还有差距。”
  那张纸上画的也是结石,没有上色,形态比谢芝桃的作品更潦草和夸张,每种结石带着不同的表情,或憨厚或奸猾,和它们的质地甚至治疗难易一一对应。
  “你画得简单明了,更适合科普给大众。”陆回舟说着,把那张潦草的画抽出来,压到自己笔记本下。
  随后他应谢芝桃请求,把其他画稿审查了一遍,从专业角度给了几个修改意见,把画纸还给她。
  “我会尽快再出一稿。”谢芝桃握着画纸,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不急,以身体为重。你明天手术,虽然是微创,也要注意体位,多休息。”
  “好。”谢芝桃听着他关心,心跳忽然有些快,也想关怀他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终她只是拂了下鬓边垂落的一缕额发,指了指刚才放在他桌上的专业书,“陆医生,这本书,我可以再借几天吗?”
  “可以。”他寒泉一样的声音响起,把书递给她。
  谢芝桃低头接过,站起来,鞠了一躬:“陆医生,谢谢您。”
  陆回舟看他一眼:“不用谢我。”
  *
  “可以上课了吗?”谢芝桃刚走,梁乐又敲门进来,直接问。
  陆回舟看了他和他的吉他一眼,“药都吃了?”
  “吃了。”梁乐没好气,“你说了你信我的。”
  陆回舟住了口,提起笔来写病历:“今天事情忙,教不了你。”
  梁乐脸色垮了下:“那明天呢?”
  陆回舟笔尖停顿了下:“明天,看情况。”
  今天是他们本该互换的日子,没换也许是偶发意外,也有可能,跟开始时一样突然,这场交换就此终止。不确定之前,陆回舟不便给梁乐答复。
  明天也要看情况?本来就隔两天才教他了!梁乐以为哪里惹了他不满意,伸出胳膊,把手背上的针眼露给他看:“我真吃药了,针也都打了!”
  “我这两天确实忙。”陆回舟解释。
  是不闲。梁乐看了眼他桌上厚厚的病历和文件,咬了咬唇,站起来。
  “可以在这里练。”看他把吉他重新背到背上,陆回舟又开口。
  梁乐看他一眼,又重新坐下来。
  有些尖锐、带着穿透力的吉他声响起,锋利明快,不容人忽视。
  书写病历的陆回舟不知何时慢下笔尖,看着梁乐。
  少年眼神专注倔强,不知哪里,有一些苏煜的影子……
  *
  “陆医生,您在吗?”
  半小时后,陆回舟让梁乐回病房休息,但很快梁乐的父亲梁洪山又来了他办公室。
  “陆医生,陆主任,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好,您看,又耽误您这么半天。”梁洪山走进屋,微微塌下腰,朝着陆回舟讨好地笑。
  “没关系,有什么事?”陆回舟见家属多了,为图效率,从来开门见山。
  “也没什么。”梁洪山回头望一眼关好的门,快速把一只红包塞到陆回舟那一摞书中间,“陆医生,小小谢意,请您——”
  “收回去,不需要这些。”陆回舟平静道。
  “陆医生,学费。”梁洪山有些尴尬和紧张。
  也是走南闯北做生意的,按说不至于,但不知怎么,梁洪山在这位陆主任面前就有些拘束,总捉摸不透他的脾气,刚觉得他直来直往真性情,他很快又冷静沉稳让人轻率不起。
  “不收回去,只能请您转院。”陆回舟声音平淡而坚决。
  “这——”梁洪山犹豫一瞬,终于还把红包收回口袋,“陆医生,让您见笑了,我不在的时候您帮了孩子那么多,不做点什么,我实在惭愧。”
  “不用做什么,照顾好梁乐、监督他预防感染,早日达到手术条件就好。”
  “是,是,我一定好好监督。”梁洪山满口保证。
  “你要供肾,也需要调理,这段时间生意上的事能放还是暂放。”陆回舟又说。
  “陆主任,这您放心,我药都按时吃了,一顿没落,烟酒也绝对没沾。至于生意——”
  梁洪山声音压低了些:“陆医生,我前几天不是忙生意的事,是……梁乐他亲姥姥走了,我回去送老人一程。”
  “这事我不敢让梁乐知道,他妈走后,他就跟姥姥最亲,所以没说实话,陆医生,还麻烦您给保个密。”
  本来想保密到底的,但梁洪山不敢让人家大夫误会,怕万一手术不给尽心。
  “我知道了。”陆回舟点头。
  “那,我先不打扰您了,陆主任,您忙。”梁洪山站起来。
  “等一等。”陆回舟却叫住他,“梁乐之前藏过药不吃,这件事您知道?”
  “知道,训过了!”梁洪山尴尬说。
  “他为什么藏药,有没有告诉你?”
  “没有,还能为啥,不是嫌苦,就是怕激素吃多了长胖、长痘,这孩子……”梁洪山面上无光。
  “都不是。”陆回舟平静看向他,“他藏药,是怕你不回医院,没人交费,藏下一半药,好多吃一阵。”
  “……这傻孩子。”梁洪山嘴唇微张,半晌反应不过来。
  “另外,那次爬窗,他是想打电话告诉您,如果反悔捐肾给他,可以不捐。”陆回舟平铺直叙。
  “我怎么可能反悔?”梁洪山脸色又红又白,“这孩子,真是,脑子一天天不知道想什么东西!”
  “我是他亲爹啊,我怎么会不管他?陆医生您应该知道,我心是粗了点,可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陆回舟很平静。
  梁洪山松了口气:他可冤死了。
  “但是梁乐不知道。”陆回舟看向他,“恕我多嘴,梁先生,他知道的话,就不会生病一个人扛着,拖到昏迷才来医院。”
  “这……”梁洪山嘴唇嗫嚅,神色挫败,“这孩子犟,青春期,您也知道的,老觉得谁都欠他的,都对他不起……”
  他惯性说着,心里却乱得很。
  没短过吃、没短过用,那孩子需要肾,他也二话不说就给。
  这不能算“不管”孩子吧?梁洪山反问着自己,底气却很不足。
  其实梁乐小时候他们爷俩关系挺好,从他二婚,梁乐就开始死犟。梁洪山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跟孩子服软、让个孩子给治住不成?所以就跟他较着劲,一直较了这么多年。
  细想想,这些年,他爱自己的权威、自己的面子,也爱跑南走北做生意,陶醉于辛苦养家的“不容易”,好像还,真没“爱”过孩子。
  可是,他看着跟梁乐不亲,其实那臭小子从来都是牵着他的那根绳,出门在外,看见跟他同龄的小孩儿,他总移不开眼。
  梁乐刚出生时的小手小脚、头一回喊他那声爸爸、骑他脖子上咯咯笑的模样,此时齐齐都浮现在梁洪山脑海。还有,乐乐他妈,临终那样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托付他……
  梁洪山双手紧紧拧在一起:“谢谢您,陆医生,您不说我还不知道。”
  “您说,他藏药那会儿,在想啥呢?”他像是问,又像自言自语。
  他忽然偏头擦了把眼睛。他不敢想,小时候骑他脖子上咯咯笑的臭小子,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藏起那一半的药。
  陆回舟没回答他的话,而是看了眼腕表:“梁先生,我还有工作要忙。”
  这是谢客的意思。梁洪山忙站起来:“陆医生,乐乐的事,真谢谢您。”
  “不必谢我。”陆回舟又一次说,神色有些复杂。
  梁洪山刚出去,又有人敲门进来,是石峥嵘。
  陆回舟不自觉蹙了下眉:“你又有什么事?”
  嗯?石峥嵘怔了下:“老师,我上周交您审定的论文,您看了吗?”
  “看了。”陆回舟默默吸口气,平静下来,转身找出他的论文,正准备跟他讲什么,却见他正盯着桌面上的那张四格草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