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主任,要订您的夜餐吗?”值班医生问他。
  “不用。”苏煜一口拒绝。夜餐无非是食堂打包的盒饭,没意思,外头还有那么多新鲜刺激的美食等着他。
  不过,走出办公室,苏煜看了眼病房,迟疑一下,到底脚步一拐,走向病区。
  不是关心病人,他只是不想出岔子被师祖瞧扁。
  巧了,经过护士台、走进病区,左手第一间,就是梁乐的病房。
  这是个三人间,有阳台、洗手间和储物柜,房间自然比不上2025年整洁先进,但就九十年代来说,已经相当不差。
  病房里,三张病床靠墙排成一排,靠门的床位空着,中间床位上躺着个大爷,梁乐则靠窗。
  窗跟床之间还有空隙,放了张标配的小桌子,桌子上凌乱堆着铝饭盒、卫生纸、水杯、卷了边的杂志,桌子旁边却很整洁,安置着一把漂亮的、和病房格格不入的吉他。
  病房门没关,苏煜不声不响走进来,目光第一时间被那把吉他吸引,有些惊艳地扫过它,才看向梁乐。
  这个老是阴沉着脸的叛逆少年,正靠在病床上,低着头,毫无抑扬顿挫,给隔床的大爷念着报纸。
  一截白胖的脖子跟床头收缩的输液瓶架子形成两个支点,中间……架着一坨大红毛线。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两张病床间的凳子上,戴着花镜,借着这古怪的“毛线架”,不紧不慢织着毛衣。
  这奇奇怪怪、偏偏又透着温馨的一幕把苏煜看愣了,还是他身后的石峥嵘咳了一声,中间病床上那躺着听报的大爷才反应过来,支起身子:“呦,陆主任来了?”
  梁乐跟着抬起头来。
  他接触上苏煜的视线,顺着苏煜视线看向自己脖子上的毛线团,顿时明白苏煜眼神为什么那么怪,少年下意识绷起脸,去抓脖子上的毛线,然后“啪”地被拍了一巴掌——“别乱动!”
  梁乐看了眼老太太,胸口起伏了下,但,还真就一动也没动。
  老太太旁若无人,继续织她的毛线。一根毛绒绒的红毛线,也旁若无人,围着梁乐脖子绕了个圈掉下来。
  苏煜神色复杂:“这你奶奶?”
  “不是不是,这我老伴。”隔床大爷抢答。
  苏煜嘴角抽了抽,走近在外敢跟混子硬刚的少年:“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
  第11章
  “陆医生您说什么?”苏煜说话时离梁乐很近,声音又低,大爷没听真切,但隐约听见“绑架”两个字,好奇问。
  “我说,这活人当毛线架子,不合适。”苏煜看向他。
  “不好意思啊,陆医生,”老头儿一乐,“我老伴有那个阿茨海默,有点儿糊涂,乐乐惯着她。”
  “你才糊涂。”老太太这话倒听得懂。
  “杨大爷——”苏煜看了眼老爷子床尾的姓名卡,“老太太这种情况,咱们还是叫别人陪护吧。”
  刚才梁乐手上是没扎着针,要有针还不被老太太一把拍掉。
  “是。”杨大爷有些不好意思,“她见不着我老在家里闹,我每天就让保姆带她过来坐一会儿,坐这一会儿,她回去就能安生睡觉了。”
  “您的心情我们理解,但这里毕竟是病房,老太太手下没轻重,万一影响到其他病人——”
  “没有影响。”梁乐绷着脸说。
  老杨奶奶很像他外婆,脑子不清醒也待他好,什么都记不住,偏偏能记住给他带好吃的。
  他喜欢她在身边,像回到小时候有外婆陪着的日子,为这别说当毛线架子,当脸盆架子他也乐意。
  他扒扒脖子上刺挠的红毛线,一脸倔强:“我很好,不用你们多管闲事!”
  “这孩子!”杨大爷喊梁乐一嗓子,又赶忙给苏煜道歉,“陆医生,您海涵,这孩子今儿不舒服,心情不好。”
  不舒服还有力气往外跑?
  看在老人面子上,苏煜没有说什么,掏出在口袋里捂得挺热乎的听诊器,走到梁乐床旁,低头看他眼睑和唇色,“哪里不舒服?”
  “没哪儿。”梁乐别开头。
  但他感受着那温热的听诊器和温热的手,却没像以往一样往后躲,只是身体有些僵硬。
  苏煜不搭理他的僵硬,听诊器探到他前胸后背,听他呼吸音。
  还好,肺和气管基本正常。
  “张嘴。”他还得看看喉咙和舌苔。
  梁乐紧闭着嘴巴。
  “快张嘴让医生看看。”杨大爷着急,“人陆医生是主任,平常可忙着呢,专门来看你!”
  “不稀罕。”梁乐吐出一句,又紧紧闭上嘴,然后……被放下毛线棒的老太太一把捏开。
  苏煜看了老太太一眼,被老太太一瞪,下意识收回视线,老实看回梁乐口腔。
  “小舌有点红,问题不大。”苏煜想着等会儿看看他血象,让他合上了嘴,“还有哪儿不舒服?”
  “说了没有!”梁乐烦躁。
  “乐乐!”杨大爷有点生气了,语气严厉了不少,但转头又替孩子向苏煜解释,“陆医生你别介意,小孩子不懂事。”
  苏煜尽量不介意。生病的人闹脾气常见,苏煜涵养不算好,但轻易也不跟病人一般见识。不过——“我是不是得罪过你?”
  他看这孩子跟大爷大妈处得颇行,就是有点儿针对他。
  “咳!”跟他后头的石峥嵘清清喉咙。
  干嘛?还真得罪过?苏煜回头看石峥嵘。
  “药。”石峥嵘小声提醒。
  前天老师大查房,不知怎么慧眼如炬,发现了这孩子药没吃够量,发两片他给藏一片,老师也没说他什么,就让护士每次发药得盯着他吃完。
  “不是药。”勾围脖的老太太忽然出声。
  她老人家脑子可能不大清明了,但耳朵好使,嘴也直:“失恋了。”
  “什么失恋,狗才失恋!”梁乐又急又恼。
  “秀华你别瞎说。”杨大爷也很尴尬。
  老太太不动如山,掰正梁乐的脖子让他继续当毛线架,又淡定从口袋里摸出张照片,亮到床上:“失恋。”
  “怎么在你那儿?!”梁乐变色,伸出胖手,唰地把照片抓走,藏在自己被窝里。
  但苏煜已经看清楚了,照片上是俩穿校服的中学生,一男一女,在阳光底下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女孩儿很漂亮,依偎在男生身边,脸上带着甜甜的酒窝。
  单身狗苏煜心中略酸楚。
  多大个人,就恋过又失了?
  这么大的少年在意隐私了,苏煜没打算多说,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安慰了他一句:“你原来挺帅。”
  梁乐的胖是激素胖,看得出原来的眉眼不丑,应该也是棱角分明的,就是脸一肿,看着圆润了。
  苏煜是好心,但梁乐没领情,脸看着还有些黑。
  不,是非常黑。
  “咳,陆医生,照片上那不是乐乐。”杨大爷开口。
  苏煜僵了一瞬:“难怪,我看也不像。”
  梁乐脸更黑了。
  “你应该比他还帅点儿。”苏煜补充,但画蛇添足——“不生病的话。”
  梁乐刚要缓和的脸,彻彻底底黑了。
  苏煜自忖自己的话没问题,但终归心虚:“多大点儿事儿?有梦就去追,真爱你的人不会在意你的皮囊。”
  “他说的对。”杨家老太太冷不丁又开了口,“姑娘不是真爱你。”
  嘶,他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但,老太太也没翻译错?
  苏煜被老太太绕进去了,梁乐却胸口起伏,脸黑得简直要滴出墨来。
  石峥嵘看一眼他隐忍攥着的胖手,有点儿不忍:“老师,刘青那儿您要去看看吗?”
  “嗯,是要去看看。”苏煜摸摸鼻子,终于走了。
  *
  不是托辞,苏煜说去看刘青,实打实去看了刘青。
  刘青已经醒了,身体没有明显不适,各项指标也都好,目前看来恢复良好,没有手术并发症。
  苏煜看过已经出来的几项检查结果,观察过他的状态,又跟他聊了几句,让他安心休养,才和石峥嵘走出病房。
  刘青的儿子刘滔跟了出来,他是个年轻的工人,穿一套染了机油的制服,体格健壮,神色有些焦虑:“医生,你们说的那个病理检查,什么时候出结果?”
  “快的话明天就能出。”石峥嵘答。
  “之前说的,要是那个切,切缘查出来有阳性,就免费给我爸二次手术,还算数吧?”刘滔紧盯着苏煜。
  “算数。”苏煜答。事实上,阳性概率很小,他术中特意加宽了切缘,尽量平衡切除肿瘤和保肾功能两种需要。
  但是,当医生是不能把话说满的,苏煜没有跟家属说这些,让他一切等病理结果出来再说。
  刘滔却有些焦躁,看着他们匆忙离去,眼中有丝不满。
  他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
  手术前两天,陆医生说肿瘤恶性可能比较大,一般建议根治性切除,但是他爸的肿瘤小,分期好,可以考虑不把左肾切完,说这样能保留他爸左肾的功能,将来万一癌症再复发,留下的治疗余地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