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在魏春羽又一次歼灭敌人,杵着长枪喘息时,他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水镜前,裴怀玉正看着他。
  “真是舍得流血流汗的少年人嗬......阿玉,你说这样正直的好苗子,怎么就歪成你这样了呢?”
  在残魂以为自讨没趣,他不会回答时,却见那人动了动嘴,好不容易寻回了声音:“我也快不记得了。”
  只是,真的有那样的好与不好么?
  ——或许现在的裴怀玉做回那个小兵,也能一样地浴血杀敌、不做他想,但当他回到高位,他要保住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跟着他卖命的人,和以制衡之术维系的整个国家。
  究竟是位低者善、位高者恶,还是位高者难做呢?
  裴怀玉敛目轻嗤,谁又说得清呢。
  玉铮埋在他的身体里,说话时总是先觉震颤,才听得声音。有时神思恍惚,几乎要教裴怀玉疑心那是自己的心声了。
  ——“记不记得无所谓。”
  “同生蛊熟了,阿玉。”
  “我会杀了他。”
  那残魂颏颏笑起来:“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你,要不是吴玉瀣叫你忘了些事情,你恐怕不会这样果决。”
  “听起来,这倒是件好事。”
  风吹动镜前青年的白衣,猎猎作响,他的身姿岿然不动、挺拔如剑,面上带着满不在乎、游戏人间的笑,良久朝那水镜一点,画面便彻底碎了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校尉府乱中重逢(一) 紫……
  “四月十四, 宜嫁娶、祭祀、祈福......百无禁忌。”
  天热,往来行人皆戴暑具,埋首匆匆。唯有一人久立山前, 岿然不动。
  “阿母, 那人打扮得好奇怪......”
  母亲握牢了孩童的手, 低声道:“不奇怪, 那是丧服。”
  “我知道!隔壁婶婶的儿子从军死了, 她也穿了丧服。但是阿母,他怎么不抓紧去祭拜, 干站着呀?”
  母亲应付了句“是在等人吧”, 旋即边拉着小孩走远边道:“那是别人的事, 你管他作甚,夫子的功课你做好了么......”
  人声渐远,浑然一身白如鸽的青年缓缓举头,对上紫微山巅的灼光时轻轻眯了眼,将思绪隐于长睫后,少顷轻轻摆了摆头,仿佛驱逐了一个想法,才抬足朝上走去。
  他在汤宅中伤了根基, 又多年不曾修习, 走到湿滑处, 也无法夹出张符法,朝上一抛,教那衣袍随心念一转, 消失在原地了。
  青年垂眼看了会浸湿的衣角,低声道:“这样多难走的路。”从前一挥手能到的路,如今却要日夜兼程、满身泥泞才能抵达。也难怪人人对术法趋之若鹜。
  满目青翠里, 有两个墓碑。
  一个上头是“江鹤”,还有一个则没有刻字,若不是一面灰白石碑板正地矗立,简直要叫人疑心那不过是孩童随意隆的土堆。
  而碑前却已有一人,草草盘了半边腿,垂首等着人。
  只是惬意不久,被截挡住的日光空出一片阴凉,叫那人只得装作惊诧道:“阿魏,你来啦?”
  来人直着膝盖,沉默地垂眼俯视他,那只黑重的影子将他黏附住,终于教他觉察到一丝危机。
  于是他站了起来,拍了拍魏春羽的肩膀,就像从前那样:“三年不见,你也没什么要问我的?”
  泡在黄沙血海几年,过去的少年又拔高了几寸,面上的佻达、天真、快意也早如蝉脱壳般洗去了,只余下了近乎死板的坚毅。
  魏春羽心里想,他是怎么敢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这的?仿佛一点看不见自己三年间沉积的忧虑与憔悴。
  他想问裴怀玉,他的病,师门的事,他们之间的事。
  可是看着眼前人轻微抽动着的薄薄的眼皮、缺乏血色的嘴唇、苍白而瘦削的下巴,他什么都说不出口。怪不了他、恨不了他,想念、同情、依赖与爱又都说不出口,于是像一团湿抹布那样堵在他喉口,难受地叫人反胃作呕。
  “什么都想问,行不行?”
  裴怀玉微微一怔,温和道:“那等一等,我先问问。”
  “这儿怎么多了个碑?是你立给谁的?”裴怀玉指向无字碑时,抖了抖指间黄泥。
  烦人的风撩起魏春羽的鬓发,还不知死活地将他的衣角拉扯到裴怀玉身上,他听见自己干巴巴道——
  “三年,我以为你死了。”
  裴怀玉微微歪过头看他,才发现眼前人已经同自己一般高了:“那现在看到我,你高兴么?”
  两个对峙的碑,看着他们两个对面的人,真是奇异的场面。
  “当年,”魏春羽避开他的玩笑话,问,“大青观的事,所有人真的都......没了?”
  裴怀玉眨了下眼,似乎有一句真正想说的话自眼睫间漏出去了:“你不是都知道了么?知道我重来了一次,还是放任他们遭难。”
  魏春羽捉住他的袖子,目光一点点上抬,直至与他对视:“玉铮,别说反话。我记得的,在下山的路上,你给师父、清一师叔、善渊善时、甚至是借住的善信,都买了礼物。”
  “别说了。”
  “后来你还找过吴玉瀣,但是被重伤了,是也不是?”
  “阿魏,”裴怀玉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给我留些体面吧。”
  天凉了,竹林中又起了风。
  魏春羽抬手掐住一片瘪叶,说:“你被重伤了,无论是汤家的解毒秘宝,还是你的献舍人,都无法力挽狂澜了。所以你迫不得已,找回我这儿来了,是也不是?”
  “那阿魏,”裴怀玉神色未变,甚至带着鼓励意味地微微笑着,“你愿意帮我吗?”
  脚下的浮土被魏春羽使力碾了碾,表面顿时细碎。
  那个已经不常笑的副将终于抬了头:“好。”
  他对上裴怀玉微微错愕的神色,从容道:“我无牵无挂,给你。只是,你要和我回去,我还有些最后的事要做。”
  裴怀玉被他直率的眼神看得一愣,继而眉眼一展,登时恍然,笑得不能再真心:“你有事,我自然是陪你去的。”
  直到后来,裴怀玉被他绑了手脚,吞没于口齿间,才知道这小子骗他。
  带着人下了紫微山,魏春羽跟着郎将军奉旨面圣。
  郎将军叫郎隽山,因在军中巡视时总揣着把宽大的鳝头鱼刀,又被人称“刀将军”。刀将军很赏识魏春羽,最初只是因他力大勇猛多看几眼,后来则是偶然听见魏春羽与其他士兵交谈,屡出妙计,郎隽山大为惊喜,将他军中品级一提再提,还在回禀的军书上记了他一功。
  大业朝中,原先武将中,裴鸿势重。圣上忌惮,有意提拔一批亲近的武官与之抗衡,郎隽山便是其中之一。这次打了胜仗,皇帝更是褒奖有加,连带着魏春羽等一干军官,也得了赏赐。
  郎隽山得封四品忠武将军,魏春羽被封了七品武功郎兼校尉。此外更有些财物宝物等御赐之物,受赏后,圣上又命内侍引他们在宫中观赏。
  郎隽山去轮值侍卫那探望旧友了,魏春羽便与他分头,转头进了御花园,便叫内侍不必再跟,只在来时入口等候便好。
  长叶高树下,一只抵着坚实树干的手随着喘息收紧,走近便见着那上头汗涔涔的,又有青筋随苦闷声凸显扭转。
  孱姝就是这时撞见魏春羽了的:“大人,您不要紧罢?”
  湿漉漉的残花被来人踩过,斜斜递过来的一只帕子,被一条干瘦的小臂托着,魏春羽顿了顿,抬眼便撞见一张男作女妆的美人面。
  实在是古怪的装束,厚重的脂粉垒成一张假面皮,僵硬的媚色叫人看不清他神情,更不见他本来面目。但他身形高大,音色与喉结难以掩盖,即便装束举止都肖似女娇娥,也无人真的轻信。
  魏春羽对上他含笑的眼睛,慢半拍道:“我无事,你认得我?”
  那男子指了指宫墙:“不认得,但我认得这里是何处。你装束不像太监,又不是总来殴打我的熟面孔的主子,那想必就是不常进宫的大人了。”
  魏春羽道:“他们为何打你?”
  孱姝侧过面来,露出另一半脸上模糊的瘀肿,笑得浑不在意:“我生来便是这样个命。生母是秽乱宫廷的绣娘,生父是不做担当的内侍。幸而浣衣的宫女看我可怜,偷偷把我塞在暗橱里养大。”
  “哦?那你这样跑出来,不怕牵连了那个宫女?”
  孱姝捋了捋发丝,仍旧将脸侧过去,只将姣好的那边朝向他:“她在落花前病死了。我去求了发现我的太监,同他们做那腌臜事,但这回我没能及时将药带回来。”
  魏春羽咽下了贴身备着的丹药,气终于喘匀了,才顾得上抬眼瞧他:“你将这些告诉我,想做什么?”
  “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只是如果有可能......我想替她去宫外看一眼。”
  “我们非亲非故,本官做什么自揽麻烦。”
  孱姝朝四周望了望,自怀中掏出个匣子:“这是我的全部了,还请大人可怜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