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人一脚踏下,鞋袜尽湿。
  在这处幻境外,汤老爷还握着崔颂颂的手么?他倒下的身体又有没有被裴怀玉接住?
  一绺发丝被雨水润湿,又甩贴到他嘴边,但魏春羽无心去勾开它,他又一次忧心起这处幻象——究竟是过去某一世的重现,还是他濒死时做的光怪陆离的梦。
  一柄伞庇佑的阴影罩住了他。
  属于步过许多埋为秘辛的年岁的帝王的声音,幽幽缠绕在他耳边,如同窥探他心的盘踞毒蛇,阴冷黏湿的:“在想什么?”
  “其实过来这么多天,我一直担心你不是你,你是镜妖的幻象,要趁我深信不疑张开血盆大口将我吃了。”魏春羽眨动沾了雨水沉重的眼睫,半真半假地答。
  裴怀玉微怔,难得笑得真心实意:“含玉啊含玉,你把我的担忧说了出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那柄伞也随着笑声歪倒,魏春羽伸指一推,叫雨水打透自己的衣衫,又伸手捧接了些雨水给身边人看:“如若真相良善些,那你的世界就是一滴雨水,而我的过去在另一滴雨水里。我们都是真的,只是中间有一面镜子......”
  镜中两滴水混杂,他们相遇。
  裴怀玉未必懂了他在说什么,只是摇正了伞身,顺着他道:“那我就打破镜子把你拽出来。”
  伞面上炸开弹珠似的声响,噼里啪啦,密集得恼人。
  魏春羽听见自己干巴巴开口道:“即便你成功了,我们也不会是一模一样的。”
  驻足凝视他的青年微蹙眉毛,嘴角无奈地轻提起,挂起副朝向愚钝孩童的包容神情。
  在被徐常青求见的禀报匆忙打断后,裴怀玉也只是由他杵在院内的雨瀑中,淡淡瞥他一眼,便撑伞走了。
  魏春羽想,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所以这个裴怀玉才会这样自信能留下他。
  他能感受到裴怀玉按捺在平静下的恼火,只是那恼火被主人觉得无甚意思,未等到勃发便掐灭了。
  他耳旁仿若幻听,一声裴怀玉的嗤笑淡淡散在淅沥声中。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菩提境隔世之面(三) 帝……
  夏季炎热, 却不能将湿气蒸个干净,反倒交织在一道,闷得人汗出如油。
  冕旒未卸的青年伫立在熟睡之人的床边, 他垂眼看那人微微濡湿的鬓发、毫无戒备地放松的吐息。
  聒噪但显出几分疲乏敷衍的蝉鸣卷走他的一片神思, 待他回神, 自己已悄悄弯了腰, 一只手弯作鹰爪虚虚掐在那人脖子上。
  他手下掌握着的一段, 是太脆弱的一个生命。
  可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太不必要的动作——裴怀玉没有要杀他的打算, 即便有, 也不必用这样难看的法子。
  好眠人喷洒的气息烫着了他的手, 他正要收手间,却见那睡熟的人紧了紧眉头,打了个喷嚏,生生将自己惊醒了。
  裴怀玉顿住的手欲盖弥彰地想做点什么,被那人迷蒙混沌的眼睛一望,竟稀里糊涂地挑了挑那白皙脖颈上穿着木戒的红绳。
  “裴怀玉——你,”魏春羽掐住他的手,急呼出声, 察觉失言声音一弱, “你在做什么?”
  裴怀玉手上使了些劲, 一拉一拽,便将人同狗似的拉近了,见得那人愠怒的神色, 他才松了些力道,同那狼狈撑着上半身的人耳语道:“究竟是谁送给你的东西?是那个裴怀玉?”
  魏春羽将红绳塞回里衣,难得板起面孔, 神色凉凉问他:“你大半夜跑来我这里,掀我被子和衣服,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等他回话,魏春羽又打心眼儿里奇怪地问道:“你这么在意我遇到过哪些人,哪些人又切切实实待我好过,又是做什么——嫉妒么?还是真将我当做了你的物件?”
  惨白的月光洒在裴怀玉的面孔上,他神色空茫了一刻,旋即反问他:“你呢,魏春羽。你问我过去的事,悄悄站在屏风后认人,就真的没有打着回去后无往不利的主意么?孤难道、难道不也是你要榨尽用处的物件么?”
  魏春羽望着眼前年长自己近十岁的裴怀玉,微微泄出口气:“阿玉,我以为我们不必说得这样难看的。”
  裴怀玉面色苍白,破罐子破摔的爽快后,一丝悔意缠上他心口,他身体微晃,碰到那床帐上的小铃铛,引得铃声脆脆响成一串,他前言不搭后语道:“孤从未想过杀你,就连常慧给孤的易容药膏都未曾想动用过。孤刚刚说的都是气话,孤不会把你当物件,走到这一步,只有你对孤好了......你不愿意说的事我也不问了,你要问我的我一件件慢慢讲给你听——”
  “孤等了你这样多年,孤......”裴怀玉轻轻闭了闭目,如同可怜的流浪犬朝旧主一般哀求道,“阿玉,你能不能、能不能,别再质问我、离开我了?”
  一只手迟疑地用被角揩去他泪水,那只手的主人待他泪水落得慢了些,才试探问他:“阿玉,你做什么偏要留下我?”
  难得见到那张从容冷淡的面孔这样失态,仿若一只害怕被他抛弃的小兽,又好似一副痴情人对负心人的模样,叫魏春羽愕然过后,又滋生出些新奇的恶趣味来。
  裴怀玉还微皱着眉:“不是你说过的么,在那个山洞里,你擦去我面上脏污,替我敷药,还同我说你会来找我、永远陪着我。含玉,只有我们才懂得彼此,知晓彼此每一场梦境、每一次眨眼时飞过的思绪,除了我们、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信、可爱。再不会有别人......”
  话至后半截,他面上浮现出如坠美梦的恍惚来。
  魏春羽“唔”了声,本可以无情地打破他美梦,说一切都是他的幻想,而自己仅仅只是掏出了一方帕子。假使他真的经历了这些,那么说这些话的人也不是自己,他等的也另有其人。
  可那张锋利的面庞,正因对他的爱与依赖变得生动、执拗、软弱,此时又挨他挨得如此之近,近得他几乎能感受到面颊绒毛轻轻蹭过的痒。
  魏春羽一垂眼,就能看到那双哀伤的眼睛。
  一股积压的冲动撬动了他,喷发而出之时,他吻上了眼前人的眼睑。
  然后是更轻的触碰,在面颊,在嘴唇。
  裴怀玉最初的茫然神色寸寸崩裂:“含、含玉?”
  “你也愿意,是也不是?”
  魏春羽正得趣,无暇回他的话,托着他的脸想再凑上去,却见与他亲密无间之人眼皮一抖,竟刷刷落下两行泪来——“若是你愿意,为何这样多年都不再来找我?你知道我等得多苦么,刚见到你时,我几乎以为自己生了癔症......”
  但还等不及魏春羽回话,那人便呆愣片刻,沾缠一身浑重的酒气倒在他床边。
  纵然这人才发了一通疯,魏春羽也不计前嫌地伸手点了点那张面皮,随即将整截指腹覆了上去,缓慢珍视地磨蹭着,如同对待一件新奇的宠物。
  那哑了片时的蝉鸣,被屋内一声轻叹接续——“阿玉,阿玉。”
  幸好他们是在“上穷碧落”之中,这里没有同生蛊,也无须字字句句辨真假。
  幸好,可惜。
  ......
  魏春羽也没想过会在幻象里待这样久,他将神思系在树梢上,从上头挣下一片瘦叶,不由轻摇了头。
  竟已待了三个月。
  他知道洲君想将自己困在此处,即便他能自由走去嫪春厌那,暗处也跟着讨厌的眼睛。
  洲君吐出的经历已经够多,他也无从查验真假,再待在此处只会误了时机。
  于是魏春羽敲开了他的门,那些侍从都低垂着眉眼,不拦他也不行礼搭话,全当魏春羽不存在。
  被风声扰得坏了清净的耳朵隐隐发疼,魏春羽不快地磨了磨牙——他要快些出去,总有一日没人会无视他,将他视为谁的附庸。
  在他废弃的识海中,一粒死去多时的细小桂花没入了水面,波澜不起,却引得魏春羽头顶空痛。
  他的手指抠紧了那碗汤药,在裴怀玉隐有期待的目光里稳稳落在他面前。
  “喀”地一声,那盘子磕在案上,仿佛判官手上的惊堂木响,惊醒世间人不切实的迷梦。
  “洲君,我的手艺实在欠佳,但今日是你生辰,我总想着送你些什么。”魏春羽面色如常,目光垂落到裴怀玉那截丑陋的断指上,又被烫得一收。
  裴怀玉垂眸端详那浓白的羹汤,指节无意识地敲了敲碗沿:“为何想着做汤来?”
  他斜斜瞥来一眼,不冷不热的,却叫人头上凭空受了威压,下一刻便要渗出汗来。
  “怎么,洲君不喜?”
  瞧着挑眉问他的魏春羽,裴怀玉心里叹了口气,慢腾腾站了起来,绕过桌案站定在那显出退缩之意的人面前:“你有多久不来找孤了?”
  魏春羽觉察出异常,正眉头一抖要说些什么,却听裴怀玉顾自道:“我醉酒后缠着你说话,你也心生厌烦,如今这副样子讨好我,又是做什么?”
  他竟然不记得,自己亲吻了他。
  魏春羽干笑一声,忍不住瞥了眼裴怀玉的嘴唇:“不过是......被圈在这里,骨头都懒酥了,想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