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细看,是石隙中遍布不知名的藤蔓,细藤缀满花朵,溶溶月色里,层叠的花瓣幽光明灭,好似流萤聚拢成一团一团光云,谷底最大的一团竟有半人高。
  奇怪的是,谷中明明无风,那些花朵竟一直在簌簌抖动。
  洛予念想起临行时方平意的叮嘱,在南夷,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危险,它们大多有剧毒,决不能轻易触碰。
  于是,他默默在指尖凝起一道灵力,收拢声息,缓缓落地。
  不想足尖才触地面,黑暗的树丛中忽而飞起一物,黑影转瞬扑面,洛予念侧身一闪,一人一蟒擦身而过,洛予念一惊,难怪灵力如此不稳定,原来他一路感知到的,竟是一条蟒?
  落地的刹,它那迅速盘起丈余长的身躯,直立起小臂一般粗的长颈,“嘶嘶”吐息。
  皎皎月光落在那一身炸起的鳞片上,折射出罕见的翠蓝色,那蓝像最澄澈的湖水,均匀缀着点点银斑,随它游动反光。
  洛予念一愣,眼前无疑是一条成年的绿松卿。
  只一个晃神, 凶光毕露的青金色竖瞳便近在咫尺,洛予念怕伤到它,足尖一点迅速向后掠去,可还是迟了一步。
  他无法,只得催动执明境,咚得一声,绿松卿狠狠撞上八卦阵,整条蟒弹飞出去。
  洛予念背后几乎同时激起一阵异响,似山风过境,他迅速回身,严阵以待,却不想……那些会发光的花,竟不是花。
  群蝶振翅,银色磷粉如晶亮雪尘漫天洒下。
  蝴蝶拟态的花丛露出本来的面目,赫然一条人影坐在山壁前,往一侧垂着头,睡得无知无觉。
  洛予念愣在原地。
  执明境缓缓熄灭,蓝翅蝴蝶又纷纷落回原处,将“少女”的身影重新掩埋,变回一柯会发光的灌木。
  洛予念登时头皮一麻,昆虫怎会主动亲近人类,这些分明是蛊!
  他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拂袖一道灵风将那些诡物挥开,蜜酒的香气扑面,他单膝跪地,一把抓住那醉鬼的衣襟。
  春昙面色潮红,眼皮都抬不起,竟猝不及防伸出手来,抚上他一侧脖颈,噗呲一声,他听到皮肉被刺破的轻响。
  忠心护主的灵宠没能及时停住,狠狠将主人的虎口咬了个对穿。
  “嘶……”春昙倒抽一口凉气,嘴里叹出一句毫无杀伤力的,“浮生。”
  金瞳从凶神恶煞变得人畜无害只消一刹那,漂亮的小蟒蛇狼狈地松开勾齿,乖乖游走到主人身旁,尾巴卷起那掉落在一旁的银流苏遮面,自顾自玩弄起来,彷佛不想面对自己的过错。
  春昙昏昏欲睡,手臂从他肩头垂落,留下一条鲜红的血痕。
  洛予念接住他的手翻过,本是想替他清理掌心伤口,却蓦地发现除了指尖的刀伤,他的手腕和小臂竟都分布着形状相似的蛇牙咬痕,并排一对一对的血点,在洁净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怎么又是这样伤痕累累……他为什么,永远都不懂珍惜自己!
  三年不动的肝火瞬间就窜到眉心,他紧咬住下唇,强压翻涌的气血,先以灵力强行替他止血。
  漫天的蝴蝶读不懂仙君的恼怒,还前赴后继落下来浇油,它们贪婪地伸出口器,贴住春昙裸露在外的小臂与小腿,采花蜜一样,不知餍足地猛烈煽动翅膀。
  洛予念忍无可忍,周身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灵风,连醉酒的人都被惊动,不得不睁开眼。
  数不清的蝴蝶被席卷上半空,又轻飘飘落下,铺成一地闪亮的蝶尸。
  洛予念咬牙切齿:“你在做什么?”
  春昙呆呆眨眼,继而一笑:“你不是看到了,做蛊星啊。”
  “你!”他怒不可遏,扬起手,恨不得立刻代替他爹娘打醒他。
  春昙不躲,也不怕,还微微侧过脸给他。
  洛予念的巴掌擎在他面前半晌,终究还是握成拳,化成颤抖,消失在空气里。
  春昙眼神朦胧地望着他笑,猝然向前一欺,软绵绵靠近他怀里,仰起头,嘴唇擦着他耳垂轻声道:“阿念。你这样穿,很好看。”
  洛予念懵了懵,低下头,那人软绵绵往他怀里滑,体温极高,且心跳猛烈,不似醉酒,倒像被人动了什么手脚……
  第88章 浮生
  春昙心知肚明,虽说这些蜜酒的确是他亲手所酿,但只要经了别人的手,便不会干净。
  无非是媚药或者迷药,对他效果甚微,总之,众目睽睽不至于是毒药,他若死在这里,没人捡得到便宜。
  劳罗在一旁频繁冲他使眼色,他只当看不到,一碗一碗喝下去,顺带分辨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他偶尔从人群的缝隙里瞥一眼洛予念,那人不声不响坐在树下,穿最朴素的衣衫,草鞋,头发也只简简单单在右耳下绑了个松松的长马尾,垂在一侧胸前,可仙君的气度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一帮灰头土脸,愚昧无知的南夷平民中间,哪怕他为了合群,身上欲盖弥彰地搓了些泥土,好似风尘仆仆。
  蓼蓝花染的布料颜色并不均匀,淡蓝麻布松松垮垮堆积在仙君的皮肤上,显得人尤为素净,反倒衬得手背那串豆蔻花格外夺目,他没带什么累赘的饰品,唯一一只镯还是年轻姑娘才会带的细银镯,一看便知是临时从方平意胳膊那一串上匀过来的,故旁人并不会觉得奇怪,只当那是小夫妻间的情趣罢了。
  其实发现方平意那一瞬,春昙是欣慰的。
  总算,有个人与他共进退。尤其药修在身边,不仅能从旁辅助接应,关键时刻还能保他的命。
  可看到方平意的手指在他手背写字的时候,春昙心里还是蓦地一坠,手不自觉攥紧,一不留神便是咔嚓一声,酒碗被他捏出一道裂痕,面前倒酒的少年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手里的酒坛倾翻,蜜酒泼出,溅到他的脚趾与脚踝边的青色铃铛。他不自觉皱了皱眉,伸手去擦,一旁的长老沐谢抬起腿就是一脚,将少年踢到他座下,咧开豁牙的嘴狞笑道:“你自己求蛊星原谅。”
  喝多了,春昙揉了揉额心,垂下眼。
  他依稀记得,脚下这谨慎又胆小的男孩叫阿芒,正是眼前这位长老的小儿子,不过十五六岁。打两年多前他来到蚺教没多久,这个阿芒便被安排在对岸的女娲神殿做杂事,看似是多个人供蛊星呼来唤去,实则是监视他一举一动,做父亲的眼线,故而春昙对他说过的话,一只手便能数出来。
  众人哄笑间,他伸手扶了少年一把,轻声道:“再去帮我拿一只酒碗。”
  阿芒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忙爬起身又去启封了一坛新酒,倒了满满一大碗,恭恭敬敬捧来给他。
  春昙嗅了嗅,酒香里有一股不易察觉的草腥,他声色未动,缓缓仰颈饮尽,眼角瞄到笑容愈发意味深长的沐谢,心下便有了猜测。
  反正虚与委蛇本就辛苦,他正愁没法子脱身,便装作不胜酒力,顺水推舟被阿芒扶去茅屋的阁楼里,软绵绵倒在铺了厚干草的床上。
  少年紧闭屋门,却迟迟不敢下手,在床塌前来回踱步,许久才哆哆嗦嗦伸出手,半晌,却抖得连蛊星衣衫的绑带都解不开。
  春昙心下好笑,一个弹指放倒了他,足下一点,叶片似的悄然从窗子里飘出,趁夜色远去。
  沐谢并不知他实为男儿身,这迷药是下给姑娘的,因而他的身体并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只觉得脑袋飘忽,四肢发软,身体略感燥热。
  不想入静不过一盏茶,他身体大致恢复了,脑袋里却变本加厉,生出些幻觉,像小时候喝了阿娘熬的野菌汤一般。
  他眼前的世界渐渐扭曲、放大,他似乎变成了儿时的自己,骑着许久不见的呦呦漫山遍野地跑,春花几丈高,蚂蚁变得与小狗一般大,跑着跑着,小鹿猝不及防就立起一对前脚,将他猛得甩下后背,春昙磕到后脑,痛得人都麻了,半天没能动弹,懵了片刻才抱怨道:“呦呦你干嘛……”
  片刻后,他竟听到面前小鹿开口说了人话:“你不是有新欢了吗?”
  新欢?
  春昙愣了愣,躺在草丛里扭过头,不远处,一条翠蓝的蟒露出了獠牙。
  是浮生,是他十七岁生辰那人送他的宝贝,是他从盘在手掌里那么大,仔仔细细呵护到今日的灵宠。
  故而,它恃宠而骄,不分青红皂白便闪电般袭向呦呦洁白而修长的颈。
  不行,他猛得坐起身,眼前倏忽一黑,天旋地转间,呦呦猝然跪地,鹿角掉落,雪白毛发变作青丝。
  春昙用力眨了眨眼,鹿就成了人,变成他朝不敢思不敢暮想的他
  奇怪的是,洛予念并不像先前出现在梦中时那么冷淡,反而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春昙看呆了。
  仙君从来吝啬情绪,语气平平的,表情也淡淡的,所以,不论是欣喜或是落泪,紧张或发怒,每一种强烈的情绪,都显得异常珍贵。
  春昙痴迷地看他气到发红的眼,看他青筋浮起的颤抖的手臂,看他迟迟舍不得落下的巴掌,看他眼底那与怒火相矛盾的不忍与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