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阿杞被她一推,一屁股坐到地上,躲开了女人的一刀,而她自己,竟就那么空门大开地抱了上去,连同婴儿和年轻的母亲,一并拥入怀里。
  那刀尖便毫不留情地扎入她的后肩。
  兴许是她的怀抱足够温柔,兴许是力气耗尽,女人终于安静下来,方平意伸手在她口鼻前晃了晃,她卧刀的手便软绵绵垂下去,方平意顺势接住她和她的孩子,瘫坐到地上,那柄弯刀就那么留在了她肩上。
  “好了。”药修松一口气,语气很是缓和。
  洛予念等人这才敢动,纷纷围过去。
  封怀昉一把按住她肩头,果断拔了刀,噗呲一声,被溅了一脸血。
  她随手一揩,一边以灵力替方平意止血,一边细细查看那刀刃:“应该没淬毒。不过,保险起见,你还是服一颗解毒丹。”
  “嗯。”方平意草草应声,注意力却完全放在女人和那婴儿的身上,封怀昉直接替她掏了颗药,喂到她嘴巴里去,又抱过婴儿,顺势交给一旁插不上手的洛予念,转回头,继续替兢兢业业的她处理后肩的外伤。
  洛予念反应过来时,臂间已经多了个会动的小家夥。他擎着手臂一哆嗦,端着婴儿大气都不敢出,他还从未抱过这样年幼的孩子,软得好似没骨头,呼吸像蠕动。
  他求救似的看了沈佑一眼,对方抿着嘴,伸手来帮忙,却与他一般僵硬,两人比划了半天,也没能顺利交接。
  终于,有人看不过去,轻而易举将孩子接过去,圈在臂弯,熟稔地摇晃,拍打。
  洛予念与沈佑双双瞠目。
  “笨死了。”阿杞嫌弃道。
  “把孩子抱过来。”方平意忽而开口。
  阿杞立刻蹲到她身侧,问:“怎么样?她中毒了?生病了?”
  她摇摇头:“身子太虚,这孩子应该才出生没几日,她……还在下红……”说着,她打开了婴儿的棉布襁褓,众人齐齐一怔,沈佑脸都白了,空气迅速凝滞,半晌没人说话
  ——那婴儿的双腿竟天生黏合在一起,到脚踝处才分开,就像一条鱼尾。
  “……”阿杞皱起眉,口吻笃定,“她是逃出来的。”
  洛予念旋即想起,阿杞和家人也是为了躲避修习血蛊术而出逃,可这个女人才刚刚生产完,身体如此虚弱,而这样天生变残疾的孩子,入不入教又有什么区别,能不能活下去都未定……
  “这,这不是才出生么,就算要逃跑,是不是也太早了?至少,也要等养好身体再动身吧?路上她要是有个三场两短,孩子也活不成啊……还担心入教做什么……”显然,沈佑与他想到一起去了。
  “你说的,那是普通的小孩。”阿杞将目光从婴儿那双腿上移开,小心翼翼替他将襁褓包了回去,声音放得极轻,“若是被长老们发现,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怪物,他立刻就会被抱走的。”
  众人立刻便猜到后续,毕竟,中原灾荒之年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贫瘠的南夷,这样一个不足以成为劳力,更不能成为战力的孩子,没有活着的意义。
  “抱走……是……直接被抱去杀掉么?”沈佑叹了口气。
  阿杞摇头:“大巫说,生来就有病的孩子是神的诅咒。不过,女娲娘娘不会无缘无故让他们出生的,他们有自己的使命。”
  “……什么……使命……”
  阿杞不知是想起什么,眼圈红了,良久才开口:“大巫会亲自送他们去弥瓦渊。那里沉睡着许多我们的祖先,他们的血肉会成为圣兽悬息的一部分,永远守护我们。”
  他声音很轻,可落在众人耳中,却惊雷一般——这不就是活祭品么?
  一瞬间,洛予念回忆起弥瓦渊那凄厉无比的鬼哭和异常阴邪的风,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他腾的一下子站起身,顿时醒悟,悬息之阵,之所以被黛初称作“血阵”,正是因为它承载了无数活人的血肉与怨恨……
  女人并未昏睡太久,补气血的药入口不到一炷香便挣扎着醒过来,怕她受惊,洛予念、沈佑和封怀昉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把守在洞口,只留方平意和阿杞坐在她身边。
  发现孩子在阿杞怀中,女人果然没有过度惊慌,只是警惕地将他抢了回去。
  方平意说了句南夷话,而后将竹萝推到她面前,女人看着满满一箩筐的食物呆住了,口水几乎是一瞬间涌到嘴角,不受控地,低落成一条银线,可她却久久不敢动,直到阿杞捧起一块绿豆酥,在她眼前掰开来,自己吃给她看。
  酥皮渣掉了她一身,油香豆香扑鼻,女人双唇颤了颤,用力咽着口水,她终于忍不住,一把抓过阿杞的手,将那半块酥囫囵塞到嘴里去。阿杞忙又给她递别的,牛舌饼,杏仁酥,芝麻糖,桃脯,她不看,不问,一边狼狈地咀嚼吞咽,一边掉着眼泪,嘴里嘟囔着什么。
  方平意闻言别开了眼,起身走到洞口,轻声道:“她在说,阿娘吃了饭,便有奶了……”
  夜深人静,母子俩都得了救治,女人终于卸下防备。方平意问一句,她便答一句,眼睛始终不离睡熟的孩子。他被裹在襁褓中,看上去,与普通的婴儿并无区别。又或者,在阿娘的眼里,孩子就是孩子,只要活着,都一样。
  女人名叫辛波,生下孩子的第二天,便从雅桑湖畔的村落出走。
  之所以一刻都不能再等,全因今年的新生祝礼即将到来,地点就在她在的村落。届时,蛊星亲临,所有不满周岁的孩子,都要一一接受蛊星祝福,这残缺的孩子便避无可避了……
  “这是她第二胎……前头那个,没有鼻骨,口唇裂开,出生没几日,便被抢走,填进了弥瓦渊……”方平意不忍赘述,“这次,她便在事情传出去之前,私自逃了出来。”她叹了口气,往洞里瞄了一眼,“她方才还跟我说对不起,一开始,她以为我是蚺教派来抓她回去的人,才不得不伤我。”
  “我不是说过么。”阿杞垂着头,把玩着不知从哪里摘来的桫椤叶,“逃跑被抓回去,她自己也会被丢进弥瓦渊的。”
  “……祝礼是吧,蛊星是吧……”沈佑听得咬牙切齿,“我倒真想去会会她。”
  洛予念叹了口气,没说话。
  沈佑是气昏头了,忘了蛊星不过是蚺教的工具,从召唤出悬息的那一刻,便开始忍受无穷尽的痛苦,她甚至活不到可以有孩子的年纪,便会毒发身亡,尸骨无存,连残损的魂魄都无法入轮回,永远被锁在那以尸山血海铸就的古阵中……
  “沈佑。”洛予念将装有暗河水的水囊和姜黄色药粉,以及方平意身上那只半死不活的蛛一并塞过去,“你和封师姐,还是要跑一趟芊眠谷。将这些都交给傅真人,顺便告诉他,弥瓦渊的路径与位置都已确认。别忘了让她看一看你手上的伤。另外,这对母子也一起带回去吧。”
  “你呢?”
  “我和方师姐,会想法子混入雪山腹地的村落。”他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阿杞,“我们需要知道,那里有多少人是跟辛波、阿杞一样想要离开,又有多少人,还在拥护他们那所谓‘圣教’,到时动起手来,平民须得提前安顿。”
  沈佑一听自己又要被甩下,登时不干了:“我也一起去!”
  “生面孔两张足矣。再多,便要引起怀疑了。若不是我不擅南夷话,其实连方师姐都不必冒这个险……”
  “不见得。”封怀昉忽而开口,“你们可以扮做夫妻,平儿说话,你装哑巴,这样比你一个人看上去更可信。”
  沈佑一愣,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最优选择。
  “既然目的是踩点,那无论遇到什么事,决不可出头,否则前功尽弃。”封怀昉一路都没做声,到这会忽然反客为主,交代洛予念,“你和平儿只需考虑自身安全,我回去自会与傅真人商议下一步行动,若有决断,也会设法与你们联系。”说着,她掏出一枚紫色勾玉交给方平意,“他它若发热,便是我在附近。我们夜里避开人碰头。”
  “好。”
  *
  折雅雪山腹地,是南夷人的胜地,有干净的水源,和大片平坦的草场。
  雪山下的布桑湖呈长而狭窄的带状,自然将腹地分为分南北两畔,宽广的南岸,尽头是神山折雅,女娲神殿就坐落在山脚,非蚺教徒不可接近,故而大部分南夷平民聚居南岸。
  虽说已融合多年,但人们还是自然而然以原先部族为基础,分成大大小小几十个村落,小到百人,大到几千不等,村长便是过去的族长。
  方平意的南夷话是跟一对逃去莞蒻岭的岩恰族夫妇所学,那一族人口本就稀少,散落各地,也并未卷入当年蚺教一统南夷的争斗中去,故而她与洛予念两人便自称是一路逃难来的岩恰人,在小部族混合而成的村里落了脚,并未引起怀疑。
  据他们这几日的观察,只要不分走村民的食粮,根本没人在意他们打哪里来,到哪里去。
  更出人意料的是,蚺教如此重压,本以为新蛊星定不得民心,可事实居然正相反,虽不乏人私下对圣教怨声载道,可蛊星却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