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那是谁?是,小春师弟?”有人疑惑。
  “他方才说什么?是谁,杀了谁灭口?”有人求证。
  “我没听错吧,他说徐长老他,他夥同南夷人,杀了沈崝师叔?”有人不可置信。
  “你休要含血喷人!”混乱中,玉鈎直取春昙面门,被乌金蟒一记甩尾击歪,又重回手中。李凝气得浑身发抖,复又仗剑袭来,“当年若不是我师尊及时发现洛熙川与南夷妖人勾结,后果不堪设想!他是仙门的英雄!”
  他年轻气盛,竟置缠斗的三条赤铜蟒不顾,不惜露出浑身破绽也要取他性命,春昙忽而心生同情,轻摇手腕,放弃了这个可以偷袭他的机会。
  乌金蟒没动,春昙也没有躲,却有另一个声音,自人群中乍响:“徐长老!十年不见,是否早忘了我这南夷蚺教的老朋友?”
  玉鈎急停,众弟子皆惊,纷纷向队尾回头。
  佝偻的身躯挺直,一把扯掉身上白衣,露出一身南夷人特有的短装,繁复的银饰闪出细碎反光,像将破碎的月色披在身上。
  “南,南夷人!是南夷人!南夷人杀上山来了!”
  若不算十年前那场风波,两地之间,已平静六十年有余。
  “南夷人”对于这些弟子,只是卷册中的符号,代表野蛮,阴毒和杀戮的符号。
  他们惊惧跑开,一股脑涌向洛予念所站之处,银竹登时出鞘,冲那不速之客一剑斩下,只听叮的一声,那人仅有的一只手中,高举一把袖剑,生生格住光芒大盛的剑刃。
  穷凶极恶的南夷人身后空空,“杀上山来”的,只一人,无所畏惧地抵着长剑,大步向战局靠拢,而那袖剑穗子里,晃着芙蓉石牌,正中雕刻一“修”字。
  面对来人,洛予念与徐景修不约而同开口,却叫出了迥然不同的名字。
  “阿虎……”
  “劳罗!?”
  洛予念一怔,茫然地回头,望向他的二师兄。
  徐景修骇然瞠目,凸起的眼珠已爬满血丝,却不是红的,而是黑色:“你,你没死……”
  “我又不是中原人,区区毒瘴奈我何!”劳罗哈哈大笑。
  “可我……”徐景修双眼一觑,蓦地住了口。
  “可你明明刺穿我的心脏?还将我抛尸赤沼?”劳罗将手中袖剑一亮,“徐景修,当初在蒲苏村山神庙外,我们明明说好各取所需,我将蝎蛊蛊母赠与你,让你去毒杀你的师弟洛熙川,而你,则要赠我符箓,助我顺利通过芊眠谷外所设洄水阵,带走蛊星。可你非但不守约,还算计我,利用我,请来了你的师尊!怕合谋之事败露,你私自杀我灭口,将我抛尸赤沼!”
  他一把扯开褐色马甲,坦胸露背,前心的剑疤映射着后心的,赫然是一处贯穿伤,证明他所言非虚:“你们中原人,满口谎言!最是不可信!”
  “一派胡言!沧沄上下,谁人不知我自幼便受师尊教诲,与你们南夷人不共戴天,怎会与你谈交易!何况当年洛熙川与妖女传言一出,第一个要拿他回来问罪的便是我!也只有我!”徐景修吃力地粗喘着,执起长剑颤颤巍巍指着他,凛然对众人道,“此人便是南夷蛊星的心腹!蚺教的妖人!当年他正与妖女暗通款曲,恰被师尊撞破,落荒而逃!我奉命追捕,从他身上截获凶器月孛,不想,他竟设计假死骗过了我,苟活至今!今日,还回来反咬我一口!”
  劳罗哈哈大笑:“好一手颠倒黑白!你若要留我活口,何必下此杀招!可惜,我的心脏,天生长在右侧,否则,倒真要被你这两面三刀的小人得逞!”
  洛予念一把接住他掷出的袖剑,垂眼扫视掌中的芙蓉石牌。
  鲜艳致密,晶莹水润,全无杂质,这块芙蓉石出自灵津岛,上头的石刻更是师尊真迹,如假包换。
  徐景修冷冷一瞥那所谓“证物”,不屑一顾,他挥袖一指琅霄峰顶的封印石洞:
  “你们口口声声说洛熙川无辜,若他真无辜,妖女怎会将那害人无数的凶器送还给你们蚺教!这无疑是放虎归山!万幸师尊及时赶到,如若不然,真让邪物重新落入蚺教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哪来我中原这些年的太平!如今,妖孽之子夥同南夷的蚺教里应外合,一边在赤沼闹事,调虎离山,一边趁我沧沄空虚无人攻上山来,无非是想偷走那凶铃,顺带为他恶贯满盈的爹娘复仇!我等仙门正道,如何能容忍尔等无耻之徒妖言惑众!沧沄众弟子听令,给我拿下!”
  “且慢。”洛予念攥紧那把袖剑,伸臂拦住要冲上前的李凝,转而道,“师兄,此事疑点众多,十年前,因没留活口,才悬而未决。如今这南夷人自己送上门来,理应生擒,再请师尊回来定夺……”
  “你信他们!?”徐景修气急,蓦地捂住胸口,吃力地鸣喘几声,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亏师尊还对你寄予厚望!你简直是不分是非!咳,咳咳咳……”
  一边是朝夕相处的同门师长,一边,是来路不明的南夷人。
  一边中了毒,一边操着蛊。
  洛予念背后,议论声四起:
  “呃,对了,这春昙,好像是洛小师叔亲自带上山来的吧?”
  “是啊,他先前还装作是哑巴,他,为何要骗我们?”
  “所以,小师叔是知情,还是也被他蒙在鼓里?”
  “等等,你们看!那个南夷人的桃木腰牌,莫不是小庄你前几日丢的那块!春昙他……他当初还假惺惺地跟我们一起找,原来是被他给了南夷人!”
  徐景修闻言眉毛一竖,绀紫的嘴唇颤抖起来,面容痛苦地扭曲着,好似比谁都痛心疾首:“好啊,你,洛予念,你好大的胆子!沧沄待你恩重如山,你竟步那叛徒后尘,对师门恩将仇……咳咳咳!”话没说完,他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倒在观雪怀中。
  “师尊!”李凝怒发冲冠,玉鈎仓啷出鞘,径直飞向春昙,却再次被洛予念硬生生拦下,一把握在手中。
  碧绿的剑光在他掌中拚命挣动,李凝不可置信:“小师叔!他们明明是下毒放蛊无所不用其极的妖人,你却还维护他们,放任他空口白牙污我师尊青白!你可知,士可杀不可辱!”
  “……小师叔他,他帮南夷人?为什么?”
  “我听说,当年小师叔,正是被那个洛……送上山来的……”
  “不会吧……”
  洛予念身后,原本那些寻求庇护的身影,又慌不择路地逃离他,刹那间,他一句辩驳都来不及出口,便沦为众矢之的,孤立无援地站在原处。
  那些莫须有的脏水像一支支无形的利箭,将他刺的遍体鳞伤,银竹却依旧岿然不动,自始至终横在巨蟒与沧沄弟子间,默默地将所有射箭之人护在其后。
  早说了,他们不值得。
  春昙轻轻一叹,蓦地向后掠去,退到崖边。
  他解开血染的外袍,扯下腰间之物,握在手中,缓缓提起。
  月华之下,他轻轻吹散其上星星点点的鹿子草花瓣。
  古铜色铃铛呈曼陀罗花朵状,把手如一弯秀气的蛾眉月,却不知因何,缺失一角。
  洛予念瞳仁骤然一缩。
  观雪失声惊呼:“这,这不可能!”
  他手中铜铃,与那镇压在琅霄峰密室中的“月孛”,别无二致。
  “空口白牙……”春昙牵起一丝冰凉的笑,“徐景修,你还不知道吧?你所谓毋庸置疑的通敌证据,根本就是个贗品。”
  说完,他轻轻一摇铃,刹那间,悠远的叮当声随山风传遍沧沄,久不停息。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徐景修都倏忽起身,死死盯住他手中锈迹斑驳的铜铃,忘记了呼吸。
  “洛熙川早算准南夷人不会善罢甘休,故而,花数年时间,遍寻能工巧匠,好容易才制出那只可以假乱真的仿品。但蚺教人并不傻,一颗普通的铃铛,根本无法瞒天过海。所以,他在那贗品中融入了真品的碎片。”春昙轻轻摩挲着新月把手,用力一握,凹凸不平的缺角狠狠刺入皮肤上的一处划伤,“可圣器被层层咒术保护,哪怕我爹爹拼尽全力,也只能击碎这微不足道的一角,还为此被反噬,重伤久久不愈……否则,他又怎会那样轻易就殒命在清沄真人剑下,毫无抵抗之力……”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变得幽暗,看得李凝不禁打了个寒噤。
  “你说得对啊,李凝师兄,士可杀,不可辱。”春昙闭目,鲜血缓缓从他指缝流下,途径铃身,被血沾染的古老符文渐次亮起,发出诡异红光。
  “别……”洛予念徒劳地张了张嘴,可一切,都太迟了。
  山体微微震动片刻,天地间一片寂静。
  洛予念浑身汗毛倒竖,这感觉似曾相识。
  “六十年前,沧沄掌门清沄真人,曾在祠堂长跪十日不起,发誓此生要荡平南夷。”春昙幽幽道,“而洛熙川夫妇,为此愿景,多年来隐居赤沼旁,不惜冒性命危险,多次潜入蚺教所在的万万群山,绘制舆图,并将蚺教与悬息种种不可告人之机密一一核实,而后尽数译成中原文本,静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能穷当今仙门之力,一举剿灭妖邪,还两地百姓安乐。奈何壮志未成,便糟同门师兄徐景修栽赃陷害,枉死于掌门剑下!今日,我便要为他们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