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没事。”洛予念随手拉高他滑落至胸前的锦被,遮住他大片裸露的皮肤,又将压在被子里的一缕头发轻轻勾出,别到耳后,继而深深叹了口气,垂手压住他蜷起的膝头,“倒是你,你知不知道,昨日你做的事有多危险?”
  春昙盯着他指甲边缘的青紫与血痂,没有抬眼。
  岂止是危险,昨日他的所作所为堪称愚蠢。
  玉沙那个天罡阵根本奈何不了悬息,无需半盏茶,便足够它以蛮力强破剑阵。
  可……洛予念是撑不住的……
  看到那人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时,春昙脑袋里蓦地一片空白,回过神,阿虎的声音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公子!不行!”
  他何尝不知不行,可意未动,身却先行,他就那样冲出深林,堂而皇之暴露在众人面前,出手击伤了玉沙弟子,若不是琼儿和傅子隽及时赶到,难保封良轩那一剑能不能被执明境挡住。多年的筹谋布局付诸东流不说,命兴许都要搭进去……但……
  哪怕重来一次,给他足够多的时间,让他能权衡利弊,恐怕,他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我知道。我看到悬息了,它很危险。”他轻声答。
  洛予念满眼无可奈何:“知道危险不躲远些,偏要跑过来。”
  春昙抬起手,轻轻戳了戳洛予念柔软的侧颈,那里牙齿深深的印记已瘀出紫黑色:“可我也看到你了……明知危险,你却一个人面对它。”
  那么多人在,你却形单影只挡在悬息身前,不计前嫌,万死不辞。
  可是,那些人值得吗?
  “你拼尽全力在保护他们,他们却趁机暗算你……沈佑被他们拦住了,若我不去,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洛予念呼吸一滞:“我……”
  “你走前,不是告诉我说,很快就会回来么?你还说,要带我回沧沄,教我习剑引我入道,让你师伯替我治病……还有,你答应要送我的生辰贺礼呢?是喝醉了说胡话,还是一时兴起哄我?是不是早就忘了?”
  春昙鼻子一酸,忽觉自己可笑,明明这一切都是他骗来的,可如今,弥足深陷的,假戏真做的,却是他自己。
  洛予念呆呆望了他半晌,忽然一探身,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
  他的眼泪滴在那人鼻尖上,又落进被子。
  洛予念摸到怀中,掏出个锦囊塞到他手中:“没忘。”说着,仙君手指一动,锦囊的系带便自动打开来。
  春昙一怔,沉甸甸的贺礼滚入掌中。他微微低头,密实的湖蓝色鳞片流光溢彩。
  “绿松卿,是条漂亮的蛇,很快便要孵出来了。待它破壳,你自己取个喜欢的名字吧。”洛予念轻捧他的脸,拇指一划,替他擦掉泪痕。
  定是昨日在谭中泡得太久,春昙只觉自己满脑子都是水,不受控地涌出来,擦也擦不完。
  咚的一声,绿松卿从榻上滚落地面,他扑过去,将眼泪蹭了那人一身。
  “昙儿,等……唔……”洛予念用力将他压回枕上,后半句却被他趁机吃下。
  “怎么了!”门砰得一声被撞开,淩乱的脚步声冲进来,紧接着,又更加淩乱地退了出去。
  只听沈佑堵在门口的声音:“别别别……别看……人都在呢,迟姑娘,他们还没……唉!!”
  第55章 濯枝雨、木樨风
  唰啦一声,一道红霞翻窗而入,春昙一扭脸,正与琼儿大眼瞪小眼,两相无言。
  他的双眼随琼儿的一同转动,榻边的地上是没来得及晒干的,两人纠缠在一起的皱皱巴巴的外袍。
  洛予念正将他压在榻上,青丝缠绕中,春昙一手扯着对方衣襟,另一条光裸的手臂攀环在仙君颈上。他们一个中衣半敞,肤上齿痕遍布,一个从锦被边缘露出寸缕不着手臂与肩头。
  春昙眼见着小丫头缓缓张开嘴,呃呃啊啊半天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不知多少年没这样窘迫过,妹妹面前,他毕竟要脸。
  洛予念先他们回过神,淡定地将春昙的手从后颈扯下来塞回被窝,顺手将被子替他往上拖了几寸,连他的下巴和无意识胀红的脸颊一同遮进去,只留了一双略显惊慌的眼睛。
  他还没想出眼前这情景该如何解释,便见琼儿呆呆转过身,同手同脚走回窗前,竟是又原路翻了出去。
  洛予念正好衣冠,坐回床榻,无奈冲他笑了:“方才没来得及告诉你,午后沈佑和傅真人她们就找过来了,替你诊了脉,留了药,可不知你何时会醒,各大派的长老还在等她回碧梧共同议事,她便先行离开了,说是明日得了空再来看你。来。”他端起碗,“先把这些蜜糖水喝了,再吃药。”
  慢吞吞喝了蜜糖水,又看着他服下几样不同的药丸,洛予念才不慌不忙套了件他挂在门后的草绿直裰,出去见客。
  “小师叔,春昙既已醒了,那你先跟我回碧梧见师尊吧,省得大家都为你担惊受怕。”沈佑讪讪道,“伤这么重,不声不响就跑了,若不是傅真人替我打掩护,我都不知该怎么跟大家交代……快,上来啊,真人不是说三日之内你不准妄动真气吗,我带你。”
  “可是……”
  “哎呀别可是了,这里不是还有迟师妹吗,她的本事你又不是没见,春昙不会出事的。”沈佑急吼吼催促道,“快啊,听我师尊的意思,交代几句便会放你养伤。你早些见他,也能早些回来。今晚是我们沧沄在赤沼值夜,别耽搁了大家出发。”
  “那,迟师妹,这里拜托了。”洛予念哑声道,“我去去就回。”
  “啊?哦……哦哦我知道……知道……”向来中气十足的琼儿罕见地有些吞吞吐吐,嘀嘀咕咕的声音压在嗓子里,几乎要听不清,“我就在这等,哪里都不去。”
  春昙不禁失笑,起身穿衣。
  褙子刚披上,竹门便被扣响,他敞开门将小丫头让进来。
  “哥!你跟……唉……那个,算了……”小丫头挠挠头,话锋一转,“不是,老东西那一剑我明明挡住了,你怎么还伤成这样?”
  春昙心里咯噔一声。
  的确,眼下他这幅样子太可疑了,傅子隽一摸脉便会知道,他根本没有受外伤,那他该怎样解释,身体因何如此虚弱?她又是怎么说的?
  他微微一笑,伸手从妆奁里捡了木梳跟发带,自顾自摆弄着头发,无声问道:伤成什么样了?
  “师尊说,你脏腑见衰,从今日起,得拿药当饭吃,哦,饭也得好好吃。”她一双胳膊肘往桌上一杵,捧着脸,臊眉耷眼,“就你这幅破身子骨,还跑去救人家洛予念!他没被封良轩那老东西杀死,快要被你吓死了!嗓子跟拉破风箱似的,还拉着我师尊问来问去……”
  春昙系发带的手略一顿,依旧不动声色:是吗,他都问什么了?
  “不就是问你的病吗。不过,沈佑也在,师尊不知你想说是不想说,便只含糊告诉他们,你这是娘胎里中毒,天生带的疑难怪症,迄今也没人见过,医书里都没有记载,不知该怎么根除,只能先小心养着。”说到这里,小丫头皱皱眉,倏忽直起身来,正色问道,“哥,虽然师尊没说什么,可我看的出来,你的病症,如今定是已经超乎她想像了。所以,洛予念说要带你回沧沄见他师伯,师尊也没阻拦。不过,你要随他回去吗?”
  春昙轻轻点点头。
  “那就好,我还怕你不想去沧沄呢,听说那个玉尘真人是当世最厉害的药修,碧梧真人是比不上的……”琼儿低下头,摆弄着缀在发尾的红铃铛。
  她心无城府,不藏事,说漏了嘴都不察觉。
  春昙俯身凑近,定定看着她:“琼儿,我为何,会不想去沧沄?”
  “……啊?”她愣了愣,视线不自觉躲闪,还想着要找补,可傅子隽将她宠得连说谎都不会,费劲巴拉想了半天,才道,“沧沄,沧沄那么远,你身子又不好……我怕你……”
  “……洛予念可以御剑。”
  “啊,对,他御剑。”她瘪了瘪嘴,终是放弃挣扎,不情不愿抬起头来。
  兄妹二人甫一对视,她眼中竟湿润起来,面上头一次浮现出如此无所适从的模样:“哥哥……他们都说……说阿娘和爹爹是……是……”
  那些难以入耳的编排,春昙不想让她说出口。
  “春琼。”他凑得更近,眉头也不自觉皱起。
  乍听到自己的本名,小丫头微微一怔。
  “别人如何说,不重要。你只需记住,阿娘和爹爹这一生,扶弱济困,心系苍生,救下不知多少危难中的百姓。你当年太小,若是想知道,我可以一件一件说与你听,若是不信我,你自己的师尊是什么样的人,你总该清楚吧?若你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后,她如何会将你视如己出,倾囊相授?”
  “那为何,为何你们都不替他们解释呢!爹娘又是因何而死……”
  “就像我过去告诉你的,他们的确是为奸人所害,之所以不解释,是早前证据不足,这件事须得一击致命,绝不能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