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场面因众人太过惊诧而静止了一瞬,滚滚雷声在头顶厚积的浓云中响起。
  春昙面色惨白,丢掉手中沾了血的碎石,跌跌撞撞向他跑过来。
  洛予念呆住了,一时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直到封良轩的怒喝响起。
  “找死!”功败垂成,竟是拜一凡人少年所赐,封良轩气急攻心,一把掷出长剑。
  紫薇剑芒大盛,直取春昙命门。
  洛予念只觉浑身血液倒流。
  “不要!”他竭力撑起身,向前爬去,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寸寸接近,无力阻挡。
  绝望的眼泪混着赤红的血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他徒劳伸出手。
  “阿念。”被那人温暖的身躯抱住时,耳边飘来了熟悉的、无声的呢喃,柔如春风,清净的幽香将他包围,“阿念……不要哭……没事了……”
  没事吗?
  世界霎那间一片寂静,与他此刻的内心一样,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
  算了,一起死了也好,好过留他一个人。
  第53章 求死
  春昙胸前蓦地一热,执明镜乍然亮起,放出一层先天八卦。
  就在剑尖触上八卦的瞬间,锵!一声金石之鸣在耳边骤响,眼角火光四溅,金芒撞在紫薇剑身,卸去锋锐剑气,当啷一声,紫薇落地,光芒倏忽收敛。
  只听小妮子一声吼:“你们玉沙还要不要脸!”
  南流景飞回主人手中,琼儿执剑缓缓落在春昙二人与玉沙之间。
  春昙只觉臂间一沉,按在他胸口执明镜上的手也缓缓滑下,洛予念耗尽最后一丝灵力,彻底昏死过去。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我问!”琼儿昂首,满面鄙夷地扫过那些或愤怒,或逃避的脸,气沉丹田,字正腔圆,生怕有谁听不清,生怕不树敌,“你们玉沙宗,还要不要脸!大敌当前,对自己人出手已经够卑鄙了,身为修士,居然连凡人都不放过,简直是仙门之耻!”
  玉沙立派千多年,大能辈出,现任宗主更是当年抵挡悬息与南夷人入侵的大功臣,如今修为已臻化境,闭关二十年,半步即成大罗真仙。封良轩身为其独子,横行几十年,各派掌门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不想今日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指着鼻子骂,登时气得又呕出一口血。
  师尊与师门被辱,当即就有玉沙弟子拔了剑。
  可不等他们动一动,头顶便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招呼:“封兄,保重啊。”
  傅子隽手握一把赤红羽扇,不徐不疾一挥,一道劲风便落下来,一排人跌跌撞撞,那几把剑如何抽出的,又如何被送回鞘中。
  她凭虚立于半空,笑盈盈道:“我这徒儿年纪尚小,口无遮拦,你们这些做师叔师兄师姐的,何须跟个孩子一般见识。”
  这一扇,扇得封良轩都颇为忌惮,遑论门下一众弟子。
  他们这个辈分的修士,轻易不会动手,故对方的修为几何,有无进境,多少年都难以得知。
  “傅师妹,这是要登玉虚了啊……”封良轩试探道。
  “封兄说笑了,这还差着一口气呢。”
  傅子隽不以为意,徐徐落到洛予念身侧,示意颤颤巍巍大气不敢出的沈佑与手忙脚乱诊脉的方平意让开。
  看清春昙怀中那张七窍流血的惨白的脸,傅子隽啧了一声,捏开洛予念的嘴,先往里丢了颗丹药,又扫了一眼面白如纸的春昙,欲言又止。
  她来迟了,到底是不明白春昙为何会在一众修士间出现,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这孩子在筹谋什么?
  可此刻实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她环视四周,只觉万幸,与悬息交手,几乎没什么伤亡,除了洛予念重伤在自己人手里之外,多数人只是轻伤或是沼气中毒,最重不过被飓风卷落摔断了几根骨头,简直是匪夷所思。
  “封兄,眼下莫要再计较细枝末节,你们先回碧梧疗伤重整。”接着,她又扭头对方平意道,“如今悬息出现,这莞蒻岭是住不得了,你们先去将此间凡人遣散安顿,没有去处的,还需替他们寻一个暂避风头的地方。”
  方平意俯首:“谨遵真人吩咐。”说罢,她便带着两个药修先行出发。
  傅子隽转头往赤沼一望:“沧沄与七真的人都已在赶来的路上了,想必今日傍晚,最迟明早便会抵达。今晚我会亲自留在此处戒备,众位大可以安心养伤调息。硬仗还在后头,切莫掉以轻心。”
  赤沼须得有人守,重要的是,等所有人离开,她和春昙才方便说话。
  谁知就着一转头的功夫,背后就只剩一个沈佑,只见他双手一抛,送走了一只青鹞,而方才还寸步不离守着洛予念的春昙,竟凭空消失了。
  “他人呢?”傅子隽左顾右盼,目光所及只余一片狼藉,再没其他人影。
  沈佑倒抽一口凉气:“诶?我就送个信,怎么人没了……”
  “你!”琼儿又气又急,她方才只顾跟玉沙那帮不要脸的针锋相对了,“那么大个人!”
  “算了,别吵。先带人回碧梧。”傅子隽垂眸叹了口气,“他这下伤得可不轻。”
  ***
  好痛。
  春昙不知自己何时昏过去,也不记得是第几次被钻心剜骨的痛唤醒,悬息似乎藏匿在他已经破败不堪的经脉骨血中,用它尖锐的,带着锯齿的勾牙,一口一口将他的筋骨生生咬碎,粘稠的毒液在他体内游走,所到之处,皮肉都灼烧起来,一碰一动,都是一阵剥皮抽筋般的酷刑,连轻薄的衣衫都变成带刺的刑具。
  他不能躺,不能趴,不能坐,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山泉寒凉,他迫不及待翻滚进去,冰冷浸透他的身体,皮肉灼痛稍稍褪去,腑内的又凸显出来。五脏仿若被烧红的烙铁拈捣,他不自觉颤抖地蜷起身,不断干呕,意识模糊了片刻,又不慎被水呛醒过来,每咳一下,脏腑便是一阵肝肠寸断的绞痛。
  昏昏醒醒,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他脱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往寒潭边摸过去,摸定一块平滑无棱的巨石后,铆足浑身的力气,狠狠撞上去。
  一抹透明的红洇散在眼前,脑中随之掀起嗡鸣阵阵……可,浑身的疼痛并没有消失,意识只震荡了几下,须臾就重新聚拢。
  他有些绝望地笑了,所剩无几的力气,已不足以让他撞晕自己,只在头上多添一处伤罢了……
  他悬浮在平静的水面之下,今夜,又没有月亮,黯淡的夜色让山石巨木变成张牙舞爪的恶兽,然而它们却只是冷眼旁观,摇动的枝头彷佛在讥笑他这幅不堪折磨的惨相。
  久不呼吸,他的身体本能地寻求一丝新鲜的空气,可一张嘴,灌入的,却是冰凉的水。
  肺脏不堪重负,令他开始在水中咳嗽,致更多的水被他吸入身体。窒息感侵袭,他浑身开始不自觉抽搐,潭边并不深,他只要努力挣扎几下,便能将头露出水面,他便又能活下去。
  可他没有动。
  好累啊。
  活着好痛苦,还是死了好过些吧……他已竭尽全力,但他真的做不到。
  任谁都好,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谁能给他个痛快,谁便是他的恩人。
  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窒息感给予他短暂的宁静,他渐渐不能思考,半空中浮现出爹爹和阿娘的脸,他们忧心地望着他,缓缓摇头。
  春昙看不清他们眼中除了疼惜,究竟有没有失望。
  他缓慢地眨着眼,每眨一下,面前的脸都在变。
  傅子隽责备他不知天高地厚,自寻死路,琼儿对他哭诉,父母不是他一人的父母,为何连亲妹妹都要蒙在鼓里。
  阿虎摇着头,眼中是深深的哀怨,说好报仇,到头来却只是又陪上一条性命。
  弦歌抱着晴河无措地问他,日后为她们谋的出路,在哪儿?
  可是,可是他真的好痛。
  痛到任所有人怪罪他,怨恨他,他也无能为力了。
  他动了动嘴,残余气息变成一串晶亮的气泡,每一只气泡浮到水面破掉,都是一句对不起。
  最后一次眨眼,他看到一张苍白的脸。
  春昙怔了怔,顿时,原本已平息的愤怒与无尽委屈,又翻江倒海起来。
  连你也来责怪我了吗……怪我是个卑鄙无耻的骗子,怪我自作聪明……
  噗通。
  那张脸蓦地撞破水面,撞破他的幻觉。
  五官倏而放大,贴近他,近到他看不清。
  一双手臂环住他,温热的身体紧粘贴来,似乎在提醒他,眼前这一幕并不是临终时刻的走马灯。
  哗啦一声水响,被蒙住的口鼻重新接触到夜中微凉的空气,一只手粘贴他小腹,猛力一按,他哇地一声,一口接一口地吐出水来,紧接着,便开始咳嗽,已渐渐模糊的痛感刹那又卷土重来。
  不要!不要救我!不要让我清醒过来!
  他徒劳的颤动着牙关,却发不出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