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阿念。”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也没有责怪他,而是侧颈偏头,撩开长发,指着耳后的刺青问他,“漂亮吗?”
  藤蔓上张扬地开满鲜红的花,花枝生刺,虽纤细,却有一种恣意的生命力,风催不折,雨打不败。
  他由衷觉得:“漂亮。”
  “那,阿念想要吗?”她一边问,一边握住他藏在桌下的胳膊,剥开他紧紧攥在掌中的衣袖,“把它们变成花,好不好?”
  他懵懵懂懂点头,这么好看的花,定比这些伤疤好看一万倍。
  手背敷了冰,再敷药,不到半个时辰,便麻透了。
  可黛初下针前又犹豫了,她看看洛熙川:“你说,是被人嘲笑手上有疤惨一些呢,还是被人怀疑是南夷人更惨?”说完,她又笑了,“算了,反正这孩子跟我在一起,怎么样都会被怀疑的。给他做只手套好了,见人就带上,不见人摘下来,自己低头看到花,总比看到疤舒心些。至少,以后还能想起我来……”
  最后一句话,像是无意识说出来的,她话音刚落,洛熙川手里的茶杯便被捏碎了。
  阿念看到他指缝里流出血来,一抬头,他眼睛也红得像要哭出来。
  “我……”她丢掉针,走到他身侧,轻轻抱住他的头,将他的耳朵压向自己的心口,“我这不是还好好的,而且你不是说,观雪师姐要回来了吗?她会有办法的。再不然,就去找你师伯,我威胁他,若是他不把我治好,我就带你一起死了。下黄泉当一对鬼夫妻,就算转世,我也会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一下子要一起死,一下子做鬼夫妻,一下子阴魂不散,洛予念毛骨悚然,可洛熙川听了,颦蹙的眉却展开了,叹着气,隐隐翘起了唇角,他答应她:“好。”
  见他笑了,黛初乘胜追击:“帮我想一想,给他刺什么花好。”她扫到盘中的茯苓糕,眸子一亮,打定主意,“就刺豆蔻吧!刚好是一串三颗,白里透着一点红……”
  可一条纤细的花枝还没刺完,她便体力不支,睡着了。
  她就这样,断断续续花了半个多月,正月即将过去,才将这一支豆蔻花刺完。
  阿念不知她害的到底是什么病,只见她的肚腹一日比一日更圆,胎动一日比一日更明显,可人却一日消瘦过一日,清醒的时辰也越来越短。
  洛熙川似乎从未合过眼,除了出去赠医施药,几乎全天候守在她的床前。
  大地回暖,惊蛰响雷,他们来到灏沧山脚下的落泉村,传说中的观雪师姐如约而至,她替她诊了脉,施了针,却始终愁眉不展。
  黛初沉睡之时,她黯然道:“带她上山,去见见我师尊吧,说不准,她老人家会有办法。”
  可洛熙川却迟疑不定。
  他仰天,深深叹息:“若是得知黛初的真实身份……师姐,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可……”他一度哽咽,后又摇摇头,“算了。你替我照看她们几日,我去去就回。”
  临行,他忽而回过头,望了僵在床前的孩童的一眼,沉吟片刻又折回,将他抱进怀里。
  路上,洛熙川叮嘱他:“黛初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她……会死吗?”他惶恐地问。
  洛熙川愣了愣,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我不会让她死的。”
  洛予念被他带上沧沄,送到外门。
  沧沄童子众多,不乏与他年纪相仿的,也失了双亲的,但有洛熙川的照拂,他入门第一日便拥有了自己的床榻,榻上摆着崭新的童子道袍。
  “沧沄是我长大的地方,日后,这便是你的家了。”洛熙川按住他的头顶,揉了揉,“多吃些,长高些。”他轻轻拭去洛予念不争气落下的泪,“修行不要偷懒,下次回来,我要试你剑法。”
  说罢,洛熙川祭起长剑,从半空里回眸,又冲洛予念笑了。
  只是,洛予念没想到,他食言了。
  没有下次,这就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
  第46章 青青园中葵
  那日清晨,洛予念如往常一般,卯时出现在山崖边,对面的泊雾与琅霄双峰间,悬一水飞瀑,从这里眺过去,晴朗天的日出时分会出现一道跨越峰尖虹桥。
  沈崝师兄曾告诉他,洛熙川当年风头太盛,走到哪里都要引起骚动,所以不愿去校场,总独自在此练剑。
  七年的时间,足矣让洛予念将外门的鸣泉剑法练到炉火纯青,一年前,他还被掌门破格收为关门弟子,又顺利习得沧溟剑式,可他依旧习惯以最简单浅显的太极三式起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手起,剑落,他等那人能依约回来试他的剑,为此,他七年如一日,未有一刻懈怠,可他等来的,竟是洛熙川的死讯。
  日落之时,大师兄带回足矣撼动仙门百家的消息——二师兄徐景修重伤,五师兄沈崝和十一位无辜凡人死于南夷蛊毒,师尊盛怒亲临,将背叛师门的四师兄洛熙川、南夷蛊星及其负隅顽抗的同党就地正法,缴获可操控凶兽悬息的法器“月孛”铜铃,封入沧沄。
  掌门师尊下令,消息不得外传,洛熙川这个名字,也不准再提,违者,不论原由,即刻废去修为,逐出沧沄。
  *
  洛予念轻轻碰了碰豆蔻微绽的花苞,那里依旧不太平滑,隐约摸得到癜痕。
  其实,以他如今的修为,不论是伤疤还是刺青,想要祛除,都轻而易举。
  可他舍不得。正如黛初无意识吐露的真言那般,他看到它,就能想起他们。
  命格让他的人生空空荡荡,没有来路,也看不清前途,而这只豆蔻,像是他曾与红尘缔结关联的印证。
  十七年过去,时间模糊了人的面孔,却磨灭不了美好留下的感觉,即使那些很可能是被他美化过的错觉。
  他依稀记得松糕很甜,新衣很暖,刺青很痛。记得黛初的笑声清亮,怀抱单薄却安稳,记得洛熙川平日很温和,教他习剑时又严苛。记得第一眼看到海时,是坐在洛熙川的臂弯里,阳光下,青蓝色漫无边际,淩晨出海的渔船已满载着海的馈赠而归,远处金色波光映在仙君莹润的眼瞳里,化作比水更柔软的笑意。
  可所有美好都转瞬即逝,像彩虹,流星,落日晚霞,月夜昙花,见之难忘,千载一时。
  抬起头,春昙湿润的双眼竟让他看出几分黛初的颜色,他不自觉抬起手,遵循早已不真切的记忆,揉了揉那颗脑袋。
  “若是那孩子还活着,应当跟你一般年纪。他提前取了名字,出生在夏天,不论男女,都叫洛孟葵,孟夏的孟,青葵的葵……可黛初有些不喜欢,她说葵花难活,若没有肥沃的土壤,充足的……呃?”
  没等他说完,春昙蓦地扑过来,抱了他满怀,两条纤细的手臂勒的他肋骨生疼。
  温暖的身躯,剧烈的心跳,紧密的拥抱……那人像一株藤蔓,钻进他的身体,绕上他的骨,攀到他的心脏,填满他徒有其表,空空如也的躯壳。
  早已游离身外的七情六欲一点一点被唤回,春昙宛如当年的他们一样,让他与这陌生又充满敌意的人世,重新相连。
  “昙儿。”他轻轻摩挲那人颤抖的双肩,忽而心中一轻,彷佛有人感同身受,回忆也不再那样沉重,“对不起,今日是你生辰,原是要去露州看看,能不能挑到一份贺礼送你,却让你听了这些……眼下来不及准备了,先记下,日后再补。”
  春昙一滞,在他胸口缓缓抬起脸,晶莹的水光在眼中打着转,表情似哭非哭,反而要笑出来似的,看得他一愣。
  *
  这个故事很美,年轻的洛熙川与黛初不畏世俗,相依相守,途中救下一个无知可怜的幼童。而这个幼童,如今真的如他们所愿,长成了酷似他当年一样,仁爱慈恤,横而不流的翩翩君子。
  冥冥之中,他们十七年前种下因,今日,成了落在他面前的果,谁说这不是他十七岁的生辰贺礼呢。
  春昙看着他,险些脱口而出,那个洛孟葵,并没有等到孟夏就急匆匆离开了母体,来到这世上。
  可他还是忍住了。
  如洛予念这般心无城府,光明磊落之人,如何能应对那些尔虞我诈的手段,又如何面对信任之人的背叛,一个不留神怕就要步洛熙川的后尘。
  修仙之路,本就艰辛而漫长,他怎么能折在这里。
  “昙儿?怎么了?”见他发呆,洛予念哄孩子似的,轻柔拍他后脊,“先起来。”
  他摇摇头,动也不动,似秤砣,坠在那人怀中……他到此刻才明白,自己为何会贪享这个怀抱,甚至头一次对这令人厌烦的世间萌生出一丝眷恋,他不想等来生了,不论还剩下两年或三年,就像这样苟活着不好吗?
  可之后呢?
  洛予念一夜未眠,春昙陪着他,将所有洛熙川的遗物看了个遍,除却南夷与蚺教相关,他们还通读了洛熙川那些年自创的功法,《春水剑》与《明湜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