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缨徽无精打采的,虚晃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像看在他,又像透过他在看些别的。
  “七郎。”
  “嗯?”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缨徽的嗓音略微沙哑,带着澄澈的疑惑。
  李崇润擦拭的动作放缓,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
  “大约……当初我被打了,被丢在那个长廊里,那里太冷,身上太疼,没有人救我,只有你把我带回了自己的寝阁。”
  他眼角眉梢浮上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星星暖意:“你这里的烤栗子很甜,炉子生得很旺,你说话又好听,我很喜欢。”
  “就这样?”缨徽眨巴眼睛。
  李崇润有些迷茫了。
  当初第一眼就喜欢她,因为看穿她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
  她的眼睛干净,脸上的嬉笑嗔怒那么生动,喜欢的、厌憎的都是那么直接热烈。
  像一团火,明明知道危险,却心甘情愿跃进去,陷进去。
  崔君誉刚打探到兵符的消息时,其实李崇润根本没拿着当回事。
  太。宗朝距此百余年,能臣枭雄无数,谁都没有得到。
  难不成这机缘是给他李崇润准备的吗?
  他自小就没有什么好运气,从未做过这等美梦。
  正要劝阿翁不要把心思放在无用的事上,谁知他若有所思地说:“韦家的那个姑娘也许知道些什么,不然当初老都督怎么那么喜欢她呢。”
  劝说的言辞瞬时卡在喉间。
  那个时候,缨徽已经及笄了。
  她不负众望,生得玉骨窈窕,仙姿佚貌。
  敏锐如李崇润,最先察觉到,大哥放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深,越来越长久。
  谁都不知,杀意始于那个时候。
  她是他的,谁都不许垂涎。
  多年来伪装成温文良善的模样,却是心有猛兽,凶戾残忍。
  除他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占有她。
  李崇润端起茶瓯,状若不经意地说:“我去哄一哄她,看能不能套出些什么。”
  几分少年磊落,几分气盛贪色。都被他拿捏得逼真。
  崔君誉立即同意,被他哄着,又冒险往后院安插了些人手。
  李崇润含笑应着,无人知道的角落,心扑通扑通,几乎快要跳出来。
  这是个秘密,掩藏着他的卑劣,怎能让外人知晓?
  他低头偷笑,摸了摸缨徽湿漉漉的脸颊,“我家娘子这么漂亮,谁不喜欢呢。”
  缨徽有些失望:“那如果
  我过几十年不漂亮了呢?到时候我变成老婆婆了,脸上长满皱纹。”
  李崇润捏她的鼻子,“那你还是我的娘子,到时候我变成老公公,老公公牵着老婆婆的手,一直到生命尽头。”
  缨徽怔住,她发现自己竟然忍不住憧憬那幅画面。
  老公公牵着老婆婆……
  李崇润看着她这副傻样,笑了笑,躺回她身边。
  两人有意识地回避了争执,各自让步。
  做为补偿,李崇润解除了缨徽身边的部分防卫,放她出门。
  特别是在谢今生祭的这一日。
  缨徽和谢世渊去了后山祭拜。
  细雨濛濛,一路泥泞,两人缟衣素服,在墓碑前烧黍稷梗。
  炭盆里的火苗微弱跳跃,淋上雨水,很快熄灭,冒出一缕青烟。
  那就再点。
  两人很有默契,毋需说话,一个找打火石,一个把飘到炭盆里的雨水擦干净。
  那把带上来的油纸伞被插在地上,给炭盆挡雨,很快,两人便淋透。
  雨水从缨徽的发髻上淌下来,遮住视线,她抹了把脸,看清前方来人,喊了声“阿兄”。
  谢世渊放下打火石,站起身,面无表情:“你倒是敢来。”
  苏纭卿一袭朴素的白布袍,掠过墓碑,又转向谢世渊,“我有什么可怕的,你瞧瞧你的身子骨,还当自己是举世无双的少年将军?如今,你拿得起剑,打得过我吗?”
  缨徽追过来,怒道:“像你这种贪生怕死的小人,就算武艺超绝又如何?你的剑但凡有灵,都会以有你这样的主人为耻!”
  苏纭卿一噎,转而将视线落到缨徽身上。
  雨水洗尽脂粉,将那张白皙昳丽的脸冲刷得干净。
  眉目婉婉如画,艳光炽盛,如明珠在侧,将昏暗雨天照得明亮起来。
  苏纭卿面容柔和了许多:“你是葡萄,燕燕常跟我说起来你,她说,你是她最好的姐妹。”
  缨徽冷声说:“你不配提燕燕。”
  苏纭卿沉默了,刚才与谢世渊做对的锋芒迅速敛去,显得落拓。
  他将油纸伞往缨徽头顶上移了移,看了一眼谢世渊,“一年零三个月,你真没用。”
  谢世渊负在身后的手震颤,咬牙:“轮不着你这种鼠辈置喙。”
  “我是鼠辈,你是英雄,你知道你为什么成功不了吗?”
  苏纭卿道:“因为这世间行走的多是我这样的无耻鼠辈,你太光明磊落,严正耿介,如何斗得过恶人?”
  他冷哼,把伞塞给缨徽,绕过他们,把墓碑前的炭盆踢翻。
  残灰冷烬泼了一地,被雨打透,再也飞不起来。
  缨徽将伞扔向他,叉腰怒道:“你敢在幽州撒野!让你有来无回。”
  伞尖打到他的脸上,留下一道红痕。
  他恍若未觉,只是盯着缨徽,“你比画上的还要好看。”
  那千里之外偏好人妻的檀侯,曾收到过一幅画卷。
  画得是幽州宴席。
  工笔细致的勾勒,姹紫嫣红之中,有一窈窕纤影,美得惊艳出尘。
  这幅画深得李崇清喜欢,被当做礼物送到了西京静安侯府。
  韦成康拿着它献给了檀侯。
  檀侯摸着那宛若仙子的丽影,戏谑:“这女子的着色更艳丽,连画师都偏爱,不知是否名不副实。”
  韦成康满脸堆笑:“舍妹美貌,远胜画作。”
  檀侯眯了眼,望向锦绣团中的女子,多了几分憧憬。
  本来是囊中物,不需直言,像李崇清那种软骨头,只要透露垂涎,他自会忙不迭献妾。
  可偏偏他短命,碰上了强硬的李崇润。
  苏纭卿来幽州前,檀侯还提起了缨徽:“要看男人是不是怂货,就看他舍不舍得出自己的女人。李崇清是个窝囊废,他的七弟却是个硬骨头。幽州本就实力强劲,这位新都督有勇有谋,只怕来日是大患。”
  杀戮过甚的枭雄看向悬于墙上的画作,多了些遗憾。
  惦念许久而不可得,更为那美人身上铺了层迷人的光晕。
  苏纭卿盯着缨徽,像看到了希望,偏嘴上不饶人:“我撒野了,我就是把都督府烧了,你家都督也得客客气气把我送回檀州。因为我是檀侯亲使。”
  缨徽泄了气,她不想给李崇润惹麻烦,恼羞成怒地指着下山的路:“滚!这里不欢迎你。”
  苏纭卿冷笑:“你做这副样子,韦娘子,如果你真对谢氏感情这么深,就不该和这个窝囊废一起在这里点这些怎么也着不起来的黍稷梗。你该收拾收拾,和都督一起去檀州。”
  缨徽满面防备。
  他揶揄:“怎么?怕死?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无胆鼠辈。”
  谢世渊挡到了他们中间,冲苏纭卿道:“她不是谢家的人,此事与她无关。你没有正经事,可以走了,不要在这里扰亡灵清静。”
  “清静?”苏纭卿连连冷笑:“你阿耶的头盖骨被当成了喝酒的坛子,燕燕的尸体被吊在城楼下直到腐烂,你是他们誓死拼杀护住的人,躲在幽州苟活至今,埋了几件破衣服在这立个墓碑,亡灵就有清静了?”
  谢世渊面无血色,垂在身侧的手不住颤抖。
  缨徽担忧地凝睇着谢世渊,气愤地质问苏纭卿:“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纭卿靠近她,轻声哀求:“我想让你去檀州,葡萄。亡灵不在这里,在杀他们的人身边,我终日摇尾乞怜,却近不得那个人的身。我不会感觉错的,燕燕在骂我。”
  缨徽后退一步,戒备地看他。
  “怀疑我在骗你?好了,我证明不了,信不信随你。”苏纭卿趔趄着,把衣衫扯下。
  胸膛上遍布伤痕,血肉翻开,狰狞至极。
  檀侯怎么会轻易信他。
  不过一边折磨,一边享受谢家女婿的摇尾乞怜。
  这是胜者的庆功宴,谁让谢家人骨头那么硬,偏要折断他们女婿的脊梁。
  有半点疑影,立即就杀了。
  他不知道能捱到哪一日。
  缨徽咬住下唇,不忍卒睹,移开了目光。
  苏纭卿无意强迫,这种事,强迫不来,必须意志坚定,才有万分之一的胜算。
  他转身要走,缨徽突然叫住他。
  “你话很多,燕燕托梦给过我,梦里说她的夫君很喜欢说话。”
  苏纭卿笑了笑,“是吗?她对你比对我好,她从来没给我托过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