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缨徽低眸抚摸他的鬓发,如从前那般。
  那些相依相伴的苦涩辰光,那些寒风呼啸的孤寂夜晚。
  两人就是这样抱着,说一说心事。
  缨徽心中一恸,“七郎……”
  李崇润从她怀中抬头,恰捕捉到她眼底晶莹的泪光。
  “怎么了,徽徽?”
  他一下很紧张,抬起她的脸,无措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缨徽忍下泪意和其他,娇嗔:“身上有些疼。”
  李崇润忙要叫女医来看,被缨徽制止。
  “女医说过,生产后就是这样,要好好将养。白蕊和红珠已给我上过药,这些日子大家都很疲惫,让她们歇息吧。”
  李崇润又细细询问了几句,确认她无碍,这才作罢。
  不久,侍女奉上了滚烫的古楼子。
  酥饼内夹着鲜嫩的酱烧羊肉,一口下去,汁水带着浓郁的香气浇了满口。
  缨徽第一回吃这个,是随沈太夫人去清泉寺祈福时。
  红珠那馋猫寻摸了来,味道十分惊艳。
  她被关在后院,轻易出不得门。
  李崇润就趁出去办差,常常绕去寺庙外给她买了来。
  羊肉凉了膻气重,不好吃。
  李崇润就把古楼子放在怀里暖着,找机会偷摸儿地溜进缨徽的小院子里塞给她。
  吃起来还是从前的味道,只是心境大不相同。
  缨徽满腹的心事,只有化作食欲。
  她需得尽快把身体养好。
  李崇润不时捏着帕子给她擦嘴,边擦边说:“静安侯来了书信,说他已辞去中书舍人一职,不日将携家眷离京,直奔幽州而来。”
  缨徽了然:“他知道我生了孩子,地位稳固,所以就来了。”
  往常,李崇润少不得和她一起揶揄这不靠谱的爹,可今日他神色凝重,几番偷觑缨徽的神色,欲言又止。
  偏缨徽心不在焉,没有察觉。
  “好了。”李崇润还是决心隐瞒,“你养好身子,从西京到幽州路途遥遥,静安侯拖家带口的,怕是要在路上耗费不少时日。一时半会儿的也到不了。”
  两人正秉烛夜话,侍女在隔扇外回禀。
  说辛娘子听说娘子生了孩子,要来探望。
  自打辛氏和韦宜雪上回作妖,被护卫圈在了厢房里,很是安分了几日。
  都督府里的仆婢经过几轮清洗筛选,各个的嘴都严实,问不出什么。
  也是今日往里抬谢世渊送的礼,动静大了些,才叫她们知道。
  李崇润立即道:“不用来。娘子体弱,郎中说了要安歇。等过些时日,娘子身子好了,我再请岳母来看。”
  缨徽也不想见,她有要事需谋划,不想阿娘妹妹吵吵嚷嚷,搅乱了思绪。
  李崇润搂她入怀,“你若是闷了,就让姨母来陪你说话。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缨徽乖乖蜷在她怀里,心想:是呀,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第31章
  缨徽的月子坐得很安稳。
  因这是幽州都督第一个孩子。
  众人皆很重视,探望者络绎不绝。
  拜帖和礼物流水般的送进来。
  王鸳宁从龟兹托人给缨徽送来了一柄匕首。
  匕首是精钢铸造而成,乌亮锋锐。
  刀尖一点幽光,削铁如泥。
  刀鞘亦十分精致。
  浮雕着西域仕女的图腾,仕女裙纱的纹络都清晰可见。
  王鸳宁在信中说,这是她专程为缨徽打的,用做防身。
  她还描述了西域诸国的胜景,在途中遇上的艰险与善意。
  文字大开大合,很有侠女昂扬洒脱的风范。
  同缨徽印象中,那个在内帏里为兄长奔走的小姑娘截然不同。
  读完信,缨徽抱着匕首愣了好一会儿神。
  陈大娘子也派了人来探望。
  自从夫君和儿子新丧,陈大娘子失去支撑,身体大不如前。
  在乡野田庄静养,多亏女儿蓁娘照料。
  蓁娘代母前来送礼。
  她已十三岁,出挑得不俗,容颜有几分英气。
  穿一袭连枝花样绣罗襦小袄,梳一对鬟髻,簪小金葫芦。
  眼睛亮晶晶的,站在绣榻前向缨徽请安。
  缨徽从前见过她几回,或在宴席上,或在陈大娘子身后。
  对她的印象很寡淡,不过一个沉默少言的瘦弱姑娘。
  可如今一照面,却觉出蓬勃朝气。
  她笑吟吟的,言语滴水不漏:“阿娘本想亲自来贺娘子,可她身子不好,又是新寡,恐过了病气和晦气给小妹妹,这才让我替她来探望婶婶。乡野间没什么好东西,都是我和阿娘亲手为妹妹做的衣衫,还有一些时令的瓜果药草,给婶婶补身子。”
  缨徽让白蕊搬了笙蹄给她坐,微笑着说:“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一路走来。”
  “一点儿都不冷。”
  蓁娘抬起袖氅给缨徽展示:“我的袄子里,阿娘给我塞了满登登的簇新的棉花,可暖和了。”
  到底是孩子,装得再老成,一不小心就漏了馅。
  蓁娘很快意识到不妥,忙把胳膊收回来。
  双手合于膝上,冲缨徽羞赧一笑。
  缨徽越来越喜欢她了。
  不单是因这份活泼,还因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曾几何时,她也这么盼望过阿娘的疼爱。
  可惜阿娘身边弟弟妹妹太多,又都比她讨巧。
  兼她有一段那么不堪的往事,自然成了冷锅灶。
  陈大娘子何曾不是这样。
  拿儿子当命根子,儿子死了,才想起依靠女儿。
  蓁娘知不知道呢?
  她这么伶俐,应当是知道的。
  可是装作了不知道,享受着久违的母爱,人都变得明亮了。
  原来这世间的女子,不管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都各有各的心酸悲辛。
  缨徽想起关在后院,自己的娘亲妹妹,无奈地摇摇头。
  蓁娘极擅察言观色。
  见缨徽面容黯然,前倾了脖子,小心翼翼问:“婶婶,蓁娘说错话了吗?”
  缨徽莞尔:“怎么会?蓁娘这么乖巧,我喜欢还来不及。”
  她让红珠把她的掐丝铜香炉换上新炭,给蓁娘抱着暖手。
  “阿娘来时说,都督府里人丁稀少,不比从前热闹。恐婶婶寂寞,让蓁娘多来陪伴。”说完这话,蓁娘刻意顿了顿,眨巴着眼,觑看缨徽的神色。
  缨徽茫然片刻,倏地明白过来。
  十三岁的姑娘,到了该慢慢相看夫家的年纪了。
  她身上有重孝,还得两年多才能成婚。
  这之前,陈大娘子想先给她定下来。
  毕竟人走茶凉,幽州易主,她们这一脉早不复往日荣光。
  趁着还未彻底凉透,尽可能给女儿定门好的亲事。
  这是一番做母亲的苦心。
  缨徽觉得,陈大娘子好像也没有从前那么讨厌了。
  她爱怜地抚摸蓁娘垂在胸前的小辫子。
  道:“好呀,只要蓁娘不嫌府内规矩繁琐,我是求之不得。咱们蓁娘是大姑娘了,也该让你的七叔好好给你找一门好婚事了。”
  蓁娘笑着钻进缨徽的怀里。
  她走后,缨徽对着窗外出了好一会儿神。
  天是灰灰暗暗的蓝。
  铅云低垂,几乎快要落到重檐上。
  秃枝被风吹得乱舞,暴雨将至的模样。
  雨水和拜帖同时而至。
  乳娘送来了莲花,刚喂过奶哄睡。
  小小的婴孩褪去了褶皱,粉嫩嫩的团子似的。
  正歪头枕着小绣枕呼哈呼哈地睡。
  缨徽正端详她的睡颜。
  白蕊收起油纸伞,从怀里拿出一封洒金蜡封的信笺。
  来者是谢世渊身边的幕僚虞邕。
  此人年逾不惑,是谢今刺史身边的司功。
  出事那日,因和谢世渊外出巡视河堤而躲过一劫。
  后来谢世渊在幽州被囚,也是他带领三百府兵,蛰伏于坊间,伺机营救。
  缨徽与他很熟悉。
  除去少时在谢家时的来往,当初阿兄要把她送到靺鞨,差点用麻袋套她的人就是虞邕。
  他年长,可代需要避嫌的谢世渊来看望缨徽。
  虞邕站在隔扇外,冲缨徽道:“郎君一切都好,身子也慢慢养好了,他让娘子勿要担心。他已和都督说好,小女郎的百岁宴他可代娘子的娘家人出席。”
  缨徽奇怪,不是说她阿耶静安侯已经从西京启程了吗?
  就算路上再耽搁,也用不了这么久啊。
  难道是李崇润另有计量。
  缨徽懒得想她娘家这些事。
  朝白蕊和红珠使了个眼色。
  两女会意,将侍女们和乳娘都带走,守
  着门口。
  “阿兄还是要去檀州?”缨徽问。
  虞邕神色端肃:“郎君是定要报仇的,别说他,那贼人活着一日,我们这些人都活不安生。李都督倒与他的兄长们不一样,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不再为难过我们,也把话说开。若郎君不想去送死,他可以派人在押送途中动手脚,放郎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