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当年,高兆容和阿姐高兆琼在抄家灭族后,一路隐姓埋名逃到幽州。
  那时两人不过十二三岁。
  与中人之姿的高兆容不同。
  高兆琼生得十分美艳。
  两人当时并没有被陈王旧将找到,杂草般在坊间谋生。
  做过奴婢,卖过苦力。
  后来高兆琼被显贵看中,买了去送给幽州都督李寻舟。
  高兆容至今都弄不明白,李寻舟到底有没有识破阿姐的身份。
  但他对阿姐曾十分宠爱。
  将她安置在别苑里,如珠似宝地娇养。
  在阿姐生下崇润后,这份宠爱更是达到了顶峰。
  李寻舟为她虚置后院,将别苑当成了家。
  更是向她承诺,崇润之后,再不会有子嗣。
  但好景不长,崇润四岁时,两人的感情急转直下。
  那时她们有了钱。
  高兆容被阿姐安置起来,重新住上了琼台府苑。
  平日绘丹青、调素琴。
  时不时过府陪伴阿姐。
  高兆容能感觉出来,阿姐好像是变了心。
  她不再满面笑容地提及李寻舟。
  不再精心准备膳食等候他的归来。
  甚至在无意中谈论到他时,会显露出烦躁的情绪。
  甚至她会试探地询问。
  若是她离开,高兆容能不能帮她照料儿子。
  高兆容当时觉得离谱极了。
  一个女人,嫁了夫君,生了儿子。
  过着安稳富足的日子,怎么会想着要离开。
  更何况,李寻舟仍旧爱她。
  这表现在他愈发阴晴不定。
  将阿姐身边的侍女嬷嬷换了好几波。
  加筑高墙,森严门户。
  徒劳地拼命,要留住心宜的女人。
  这些是没有用的。
  崇润过了五岁生辰没多久。
  别苑就来了人,知会高兆容,她姐姐过世了。
  没有尸首,没有葬仪,更遑论棺椁墓碑。
  李寻舟不再去别苑。
  而崇润也被送回了都督府。
  那时借助幽州都督的势力,姐妹两成功改换门庭。
  将往昔身份尽皆掩去。
  只以孤女自处。
  高兆容常去都督府给沈太夫人请安。
  诉说家门不易,卑微至极。
  而崇润亦格外安静乖巧。
  姨甥两努力地在失去庇护后,于夹缝中生存了下来。
  崇润长到十二岁那年,静安侯送女来幽州。
  陪行的邕从中有昔年陈王旧将。
  认出了高兆容。
  至此,像倦鸟归巢。
  那些散落在坊间的心腹们陆续赶了来。
  崔君誉将他们召集起来,暗中招兵买马。
  数年间积蓄出可观的实力。
  躲避在风起云涌的幽州城里。
  伺机而动。
  虽然高兆容对李崇润十分严苛。
  但她心里明白,这么多年,最不容易的就是这个孩子。
  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磨灭了孩童天性。
  刚毅、隐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绻在角落里顽强艰难地长大。
  从未任性过,贪恋过什么。
  除了韦缨徽。
  高兆容曾经自私地想。
  只要能帮崇润留住她,哪怕看出她不愿。
  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粉饰过去。
  时至今日,想起阿姐,才知错得荒谬。
  有些女人可以委屈求全。
  有些女人半点不能忍受枕边人非所爱。
  高兆容抚摸李崇润的头发。
  温和地商量:“这一回,我们忘掉她,好不好?”
  李崇润不语。
  高兆容哄他:“我们七郎长大了,很快就能当上幽州都督,权倾一方,到时要什么女人没有?比她更美的,比她更懂事的,比她更温顺的。”
  李崇润目光空缈,半晌,才在高兆容的怀里呢喃:“她是不是不喜欢做妾?”
  崔君誉终于忍不住。
  指着李崇润骂:“你可别猪油蒙了心,再为这么个没情没意的小女娘去退王家的亲!王玄庄刚九死一生替你打下幽州城,众将都眼巴巴地看着,你要是干那过河拆桥的事,就等着众叛亲离,自掘坟墓吧!”
  他捋了捋白花花的下髭,又冲斜睨他的高兆容道:“高娘子,我知道你心疼七郎,舍不得在这个时候责骂他。但孩子大了,有些事拎不清,咱们做长辈的不能不给他讲道理。他不再只是都督府的七郎,他是陈王外孙,是我们大家九死一生扶持的少主。”
  崔君誉性子急躁,口齿伶俐。
  放完了狠话,又朝高兆容低头:“娘子要是觉得我多管闲事,犯上胡言,我这就磕头告罪。”
  高兆容忙去搀住他。
  她想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
  嘴唇开合数回,最终无奈叹息:“崔先生,您明知道我绝无此意,何必拿话刺挠我。说到底,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我不多求,只求将来他若是错了,您有十鞭子要落下,我替他分担五鞭子。”
  崔君誉顺台阶下来。
  冷哼:“您何必如此,谁也不欠他的。”
  李崇润抬手揉了揉额角。
  闭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尽是凌厉。
  他道:“崔先生,姨母,我先说好,我要派兵攻打易州。不是为什么儿女情长,而是必须要打。”
  百里外的易州官驿里。
  谢世渊在澹台门上插了小旗。
  抬头朝薛昀道:“待幽州城内安定,李崇润必挥军攻打易州。”
  薛昀一惊,忙道:“我是国朝派来驻守潼关的将军,他敢!”
  谢世渊笑了笑:“幽州历任都督几时怕过国朝驻军?”
  幽州占据重要关隘。
  往来商贸繁荣,十分富庶。
  又城墙坚硬,兵多将广。
  早就不将日益式微的周王室放在眼里。
  说句难听的,哪怕李寻舟多活几年。
  如今就是檀侯也未必能压制住幽州。
  薛昀自然清楚自己与李崇润的恩怨。
  看看身侧的缨徽,不免气虚。
  问:“谢将军为何如此笃定,李崇润要攻打易州?”
  谢世渊将舆图压平整。
  修长的手指掠过幽州附近几座城池,“定、幽、檀三州鼎力,这平衡如今还不是打破的时候,新上位的幽州都督自然不宜冒险。而易州占据范阳枢纽位置,连接粮道,为兵家必争之地。这也是为什么国朝当年宁可放弃三州,也要集全力维持对易州的控制。”
  “李崇润连弑两兄,绝不是甘居人下之辈,他要与檀侯开战,必先夺易州。”
  薛昀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爹,他兄长都不敢开战,他凭什么敢?”
  谢世渊道:“不是敢不敢,而是必须。”
  “我刚才说了,他连弑两兄。幽州并非礼法崩坏之地,此举堪称不义不悌,朝野必有微词。刚刚上位的李崇润急需一场大战来助长声名,重新整合朝野势力,加强控制。”
  他见薛昀又要问,先回答:“檀侯远在千里,且不好对付,而薛郎君刚刚率兵攻打了李崇润的府邸,又驻军易州,正好给了李崇润出师之名。”
  薛昀左右支绌。
  世间事真是荒谬。
  明明就是个毫无根基又嘴上没毛的七郎君。
  被兄长和礼法压制得死死的。
  竟也能转败为胜。
  顷刻间地位倒转。
  他又瞥了眼身侧的缨徽。
  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若明珠璀璨。
  如今竟变得刺目。
  缨徽察觉到他的注视。
  微笑:“郎君莫不是觉得把我送回去,事情就了了?”
  被猜中心事,薛昀心虚地移开视线,“娘子多心了,我怎会这样想。”
  他转而向谢世渊求助:“依将军之见,我应当如何?”
  谢世渊沉吟良久,道:“如今有三策。上策,郎君弃城逃走,将易州送给李崇润;中策,郎君归降檀侯,将易州奉上做见面礼;下策,郎君先下手为强,趁城中局面未稳,今夜便攻打幽州。”
  “我……”
  薛昀目光逡巡在眼前两人之间,犹疑:“除了把易州送出去,就只剩下策?”
  谢世渊点头:“想来当初攻打李崇润的府邸,将我劫走,搅乱幽州浑水并非郎君自作主张,而是令尊禀报了朝廷后得到的指令。若是弃城逃跑,朝廷应当不至于杀你,大约只是幽禁吧。”
  幽禁!薛昀不敢想象。
  过惯了风光锦绣、一呼百应的日子。
  若是下半生要守着四面方方正正的墙,受那些阉党搓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他又不想死。
  百般斟酌后,薛昀打定主意:“待我书信一封,禀报阿耶,听他指挥吧。”
  谢世渊道:“若选下策,越快出兵胜算越高,兵贵神速,你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