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即便陷入困境,寸步难行。
  她也只是麻痹自己。
  今朝有酒今朝醉,而从未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要被送到幽州做妾?
  为什么总是被人轻贱?
  是因为自己是女子么?
  不能当门户,为父母厌弃。
  所以活该成为被随意投掷的筹码。
  连人都不是。
  缨徽迷茫:这是她的错吗?
  李崇润见她面露哀戚,心生不悦。
  对王鸳宁的耐心也告罄:“礼物收到,多谢王姑娘。”
  这是逐客。
  王鸳宁姿态沉稳,将目光从缨徽移到李崇润身上,“此次登门,还有事情想同七郎君勾兑。”
  李崇润握住缨徽的肩膀,将她推到白蕊身边,吩咐:“带娘子回去。”
  白蕊应下,接过失魂落魄的缨徽。
  待她们走后,李崇润客气道:“王姑娘但说无妨。”
  王鸳宁端正跽坐,歪头思索了一会儿,问:“敢问七郎君,攻打左营路的乱军究竟出自何方,如今可有头绪?”
  李崇润低眸看她,半晌,才悠悠道:“这等要紧事,皆由四哥主办。连我都不轻易过问,王姑娘倒是操心。”
  王鸳宁轻笑:“七郎君心里清楚,我操心自有我操心的道理。”
  李崇润端起茶瓯的手一僵。
  王鸳宁看他反应,心中了然,诘问:“看来七郎君与吾兄关系匪浅。可既然这样,何必还要我来幽州,做这出戏?”
  王鸳宁的兄长王玄庄乃西京册封的振武将军。
  镇戍定州,掌边防兼屯田。
  一月前,王玄庄假意派其妹王鸳宁入幽州,谋取联姻。
  暗中派遣五千精锐分批次入城。
  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攻伐左营路军营就是王玄庄和李崇润合作的手笔。
  也是这一计敲山震虎,令李崇清方寸大乱。
  兼有枕边人蛊惑,致使其屡出昏招。
  逼反了藩将,搅乱了幽州的局势。
  而摆在明面上的王鸳宁,不过是个幌子。
  若不是她在被追杀的乱军中见到了熟悉的面孔,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她千里跋涉,左右逢源,一心想救兄长于水火。
  可到头来,她甚至连内情都不配知道。
  只能当个牵线木偶,被自家人联合外人耍弄。
  李崇润抿了口茶,道:“让你做这出戏,自然有其道理。王姑娘若有怨,不该来问我。”
  王鸳宁合拳扣在茶案上。
  瓷瓯瓮动,茶水飞溅。
  李崇润于高座低睨她:“若是心里有气,大可把这里所有东西都砸了。但出了这道门,请你把这出戏演下去。”
  他起身离开。
  回到寝阁,缨徽像是丢了精气神,卧在榻上呆愣愣的。
  白蕊忖度良久,终于开口:“眼下情形实在艰难,局势不明,七郎君又喜怒无常,奴要禀报侯爷,都督已死,求他好歹再给娘子寻门婚事,脱离这险地。”
  “禀报?”
  缨徽忽略其他,抓到症结:“城中戡乱,早就关闭了城门,如何通讯息?”
  白蕊目光闪烁。
  “父亲在都督府内有耳目?”缨徽追问。
  白蕊拗不过她,附在她耳边说了一个人名。
  在极要紧的位置上,是缨徽怎么也没想到的。
  她于黑暗中摸到一丝光隙,抓住白蕊的袖子,恳切道:“我想让她帮我做另一件事,求你了。”
  白蕊面露为难。
  缨徽缠着她苦苦哀求。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
  李崇润斜睨了一眼白蕊,揶揄:“什么要紧事,求她有什么用?你有这力气,不如好好来求求我。”
  第13章
  不期然灌耳的魔音,惊吓住了本就心事重重的缨徽。
  她一瑟缩,松开白蕊不再说话。
  眼见她沉默中竖起防备的模样。
  李崇润的面色又冷了下去。
  白蕊知他不喜自己,默默告退。
  寝阁里燃着熏香。
  幽淡微苦的沉水香。
  从香鼎漏隙飘出的雾霭里弥散到各个角落。
  缭绕上衣袖。
  雾中李崇润的面容有些模糊。
  让缨徽一阵发怔。
  真奇怪。
  见了王鸳宁一面,被她无意点拨几句。
  竟恍然觉得周遭一切有种陌生之感。
  自己从前太过稀里糊涂了罢。
  李崇润见她寰鬓微松——是刚才自己的杰作。
  厚重青丝包裹着茭白的小脸,流露出迷茫困惑的神情。
  她往昔在自己面前乖张惯了,鲜少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让人忍不住想下手狠狠摧折。
  他今日尽兴。
  觉得缨徽受苦了,压抑冲动,难得朝她招手:“过来。”
  缨徽乖乖过去。
  被他揽入怀中,搁在膝上。
  他散下她的发,绕了一圈在指间把玩。
  温然道:“看来你和那位王姑娘很投缘呢。”
  缨徽说:“我喜欢她。”
  “想和她做姐妹吗?”
  缨徽点头。
  倏地反应过来,抬起头看他。
  他的微笑里有种刮骨的阴冷。
  偏又端着温良风度,不肯舍弃体面伪装。
  李崇润亲她的脸颊:“这么看着我,难不成你觉得自己配吗?”
  你配吗?
  缨徽想起初归家时,闺阁里姐妹玩耍。
  上巳节,父亲的同袍拜访。
  送了姑娘们礼物,有个很别致的玲珑骰。
  绣球大小,各个面可以转动,每面上都有刻字。
  神奇的是,不管转到哪个面,都可以拼出完整迥异的诗句。
  静安侯府虽大不如前,但家资颇丰,寻常钗环衫衣并不缺。
  关在闺阁里的年轻姑娘们独爱这种新奇玩意。
  本来说各玩一刻钟。
  轮到缨徽时,七妹宜雪耍赖,偏要来抢。
  缨徽不肯让,两人拉扯起来。
  向主母请安归来的辛娘子这时候回来。
  大约受了些气。
  恰好看见缨徽撕扯妹妹的衣袖。
  立即上前甩了她一记耳光,劈头盖脸就是骂。
  “你是什么东西,同你妹妹争,你也配!”
  缨徽叫她打蒙了。
  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很是不解地看向母亲。
  辛娘子出身低微,是主母云黍郡主的陪嫁。
  入得府来,很是得宠,也扎了一些女眷的眼睛。
  往常攻击她的话,无外乎:出身低,没什么见识,行止粗鄙。
  她艰辛支撑数年。
  小心翼翼将自己向西京宗妇的派头靠拢。
  偏偏她的女儿因走失而流落秦楼。
  又偏偏她没有死在外面,而是被找了回来。
  自此成了她洗不脱的污点。
  就连去请安,主母和姐妹们嘱咐她多照拂缨徽。
  那体贴的话语,那温和的笑意,都像极了在讽刺她。
  就像在说:你女儿就是这样的货色,你也是。
  宜雪年幼骄纵,见有母亲撑腰,更加无忌惮。
  趁缨徽被打愣神之际,将她推倒,劈手夺过玲珑骰。
  辛娘子像护佑幼子的鹰,将宜雪拢进怀里。
  生怕她受到缨徽的伤害,恶狠狠道:“以后六姑娘住阁楼,不许下来。”
  从此姐妹嬉笑打骂皆与缨徽无关了。
  她在昏暗逼仄的房里,终日拨弄她的筝。
  阿兄教过她几日。
  从定州回来时,燕燕随手往她包袱里塞了几张工尺谱。
  缨徽记性不好。
  默不住谱子,又不耐久坐。
  习曲实在不上台面。
  被关起来的那几个月,倒是练出些样子来。
  后来,她病了。
  高僧上门,父亲把她送来幽州。
  离家那夜母亲欢天喜地的。
  刺绣时都在哼曲,像是终于甩脱了一个大麻烦。
  那时候缨徽才十二岁。
  她不聪明,也无良师教导。
  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不受待见。
  为什么自己命运如此多舛。
  只是觉出自己心里积攒了许多委屈,亟需纾解。
  表面扮起矜贵蹈矩的侯府小姐。
  背地里干尽了叛逆放荡的事。
  是啊,她不配。
  可她也得稀罕要。
  缨徽捏住李崇润的手。
  抬起眼睫看他,目中颇有些嘲讽。
  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男人呢?
  她韦缨徽这辈子只爱尊重她、关怀她的男人。
  王鸳宁真聪明,三言两语就让她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李崇润看她样子。
  以为又上来脾气,要拿话刺挠他。
  他隐隐期待。
  这些日子曲意逢迎多了。
  反倒让他有些怀念过去那个刺猬样张牙舞爪的缨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