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高兆容送走他。
  心头邪火涌窜,满面乌云地阔步去寝阁。
  倒要会会这个小妖精。
  寝阁中珠光影壁。
  李崇润刚花了三个月俸禄给缨徽换了新的珍珠帘、螺钿床、梨花木妆台。
  还有一张半人高的铜镜。
  高兆容还当得是个多妖艳善道的女子,将崇润迷成那副模样。
  却见妆台前坐着个纤细白皙的女子,未施粉黛,脸色略有些苍白。
  黑目秀眉,朱唇桃腮。
  显得干净柔弱。
  倒是让人不忍欺负。
  高兆容自觉年长几岁,懒得跟这小姑娘为难。
  道:“这几日我且为姑娘画几幅画,消消停停的,莫要给崇润惹事情。”
  谁知缨徽站起身。
  朝她敛衽为礼,客客气气的:“我想请娘子另做一幅画。”
  高兆容坐在煴麝香案前。
  将毫笔、砚墨、宣纸依次摆开。
  听缨徽描述画中内容。
  大约画的是一家人。
  父亲是文官,要穿襕袍皂靴。
  还有慈和的母亲。
  英武高颀的兄长。
  秀丽顽皮的姐姐。
  缨徽将各自面容、神态描绘得极细致。
  经高兆容妙笔勾勒。
  转瞬宛若新生。
  最末,缨徽指了指那兄长身边的位置。
  恳求:“请娘子把我画在这里。”
  语带轻咽。
  高兆容抬头,才发现她竟哭了。
  “你这是做什么?”高兆容蹙眉。
  她自幼与双亲阴阳相隔。
  姐姐走后,暗中扶持李崇润。
  他是个经摔打的郎君。
  高兆容习惯对他棍棒下严厉教导。
  却不知如何与这种软软糯糯的小姑娘相处。
  更不会哄她。
  高兆容兀自烦闷。
  缨徽胡乱抹了几下脸,将泪挟干净。
  哽咽道:“求娘子继续画。”
  高兆容只得再仔细瞧瞧她的眉眼。
  闷声问:“要我画你哭的模样吗?”
  缨徽摇头。
  “那还不笑一笑。”
  依旧硬邦邦的。
  缨徽只得勉强勾了勾唇。
  高兆容画工臻于化境。
  寥寥数笔勾出轮廓,细致填色。
  约莫半个时辰,整张画落成。
  缨徽珍重地捧起来。
  放在窗台前晾干。
  生怕旁人抢走似的。
  缨徽就站在窗台前,紧紧盯着那画。
  高兆容不期这小妖精竟是个傻的。
  百般整治人的手段使不出来,心里堵得慌。
  没好气道:“我给姑娘再画一张单独的吧。”
  她想,这一幅定要细细勾勒。
  拖个十天半月,幽州城内差不多就该尘埃落定了。
  谁知缨徽摇了摇头:“今日劳烦娘子了,明日再画吧。谢谢娘子妙笔,画得很像,心意奉上,敬请笑纳。”
  话音将落。
  白蕊从抽屉里取出一小包银锞子,奉给高兆容。
  高兆容腹诽还不是拿李崇润那浑小子的钱。
  赌气似的收进袖中,抬腿要走。
  缨徽似是不经意地吩咐:“城中乱,让白蕊送娘子回去吧。”
  “不用。”
  高兆容随口推拒。
  缨徽转过身看她。
  郑重道:“不,还是要送一送,不然显得我不识礼数。”
  这会子倒是拿出侯女的腔调了。
  高兆容懒得废话。
  转身离去。
  白蕊紧紧跟上。
  高娘子做为丹青圣手。
  在城中算是有些名望。
  平素出行少不得双乘马车,三两小厮跟着。
  白蕊跟在马车后。
  一路四下张望。
  将高兆容送回宅邸。
  只略略客套几句,忙不迭往回赶。
  到如今。
  高兆容才品出些味儿来。
  她不动声色,暗中派人跟着。
  不出一个时辰,跟踪的人回来。
  说那小侍女在城中绕来绕去。
  进了一家药铺。
  借口家中主人少眠,封了些安神药回去。
  高兆容面露鄙夷。
  李崇润那小子当初还与她嘴硬:“不过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我玩玩罢了。”
  谁知到头来他才是被玩的那一个。
  高兆容不欲点破。
  捂不热的女人,趁早丢了才好。
  更何况这般倾国色。
  天生就是个祸水。
  往后几日。
  高兆容依约去庄子给缨徽做画。
  白蕊仍旧送她。
  回来时总要买些安神药。
  幽州城中风云渐起。
  据说定州事变后,幸存的谢家军逃入幽州。
  檀侯派人搜捕。
  更向幽州都督李崇清下了死令。
  务要将逃出来的谢世渊活捉送到檀州。
  谢今身为定州刺史,平素与檀侯积怨颇深。
  如今他倒台。
  同为西京派来的将领、王鸳宁的兄长处境就变得十分尴尬。
  所以才千方百计想与幽州联姻。
  高兆容与缨徽相处了几日,发现她并没什么坏心思。
  只是脾气乖张了些。
  要不就沉默出神,要不就莫名其妙发脾气。
  两人时常因为画作上襦裙和花朵的颜色而争吵。
  高兆容存心报复,在有一日说起定州时。
  故意吓唬缨徽:“那定州刺史一家可惨了。檀侯心狠手辣,将谢今枭首城门,亲手勒死谢夫人,摔死了他们的两个小孙儿,那谢家少夫人和已经出嫁的小姐怕受辱,各自投缳。谢家也就跑出来个谢世渊,领着几百残军跑来幽州。说是离开定州时谢世渊指天发誓,定要取檀侯首级报仇。”
  缨徽紧紧握住茶瓯。
  用力过甚,整个人都在颤抖。
  红珠惊呼:“姑娘,烫。”
  才如梦初醒。
  她木然低头看去。
  掌心果然被烫得通红。
  竟没觉出疼来。
  她有些恍惚。
  总觉得有些虚幻。
  阿耶阿娘他们怎么会死呢?
  明明时常入她梦中。
  那么温馨甜美的梦。
  怎会是这等惨烈结局?
  她目光呆滞,脸色惨白。
  像失了魂。
  红珠吓坏了。
  慌忙遣人出去叫郎中。
  高兆容也没料到她平素张牙舞爪的,竟这么不经吓。
  一时也有些过意不去。
  正要安慰,谁知缨徽晕了过去。
  梦魇中是沉酽幽凉的夜。
  缨徽依稀能看见兄长在前面走。
  他穿着缟衣。
  头发披散脱地。
  孤魂野鬼似的踉跄前行。
  落拓支离的背影。
  她紧跟着他,想要唤“阿兄”。
  可唇舌像被粘黏住,怎么也张不开。
  蓦地。
  阿兄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道:“葡萄,回去吧。”
  定州短暂的光阴。
  兄长说那花楼里给取的花名不好听。
  要叫她葡萄。
  他还说。
  她的眼睛圆溜溜的,就像葡萄。
  她走丢时太小,记不得自己的本名。
  那时只觉得她就是葡萄,葡萄就是她。
  多么好听的名字啊。
  缨徽不肯离去,执拗地追寻兄长。
  却听另一边亦有人唤她:
  “徽徽,徽徽……”
  不,她不是韦缨徽。
  她要做葡萄,一辈子都是葡萄。
  为什么不要她?
  为什么?
  缨徽自梦魇惊醒。
  眼前烛光倒影,潋滟又破碎。
  李崇润慌忙握住她的腕,覆手试她的额头。
  轻舒了口气:“终于退热了。”
  他端起汤药,送到缨徽唇边。
  温声哄劝:“不苦,喝下去就好了。”
  缨徽的牙齿磕在碗沿上,冰冰凉的酸涩。
  她猛地发了狠。
  端起瓷碗,咕咚咕咚将汤药灌下去。
  李崇润抢夺不及。
  见她疯魔一般,整颗心又悬起来。
  抱住她,追问:“徽徽,可有哪里不适?”
  缨徽一双眼珠乌黑。
  迟缓转动了两下,愣愣看他。
  李崇润吻她的唇,宽慰:“不要害怕,定州离这里很远,那些人也跟你没什么关系。高娘子说话不好听,我再不让她来了。我一直陪着你,我会保护你的。”
  缨徽哑声问:“你这几日去哪儿了?”
  李崇润忙解释:“大哥派我捉拿乱党,刚把人捉住,要严加审讯。”
  “捉住了!”
  缨徽心中大恸,声音都发颤。
  李崇润不疑有他。
  只当她受了惊吓。
  悉心安慰:“一些不相干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