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大人懂修路?”谭毅就着话,再侃侃而谈。
  记恩实忍不住了,抬手掏了掏发痒的耳朵。这姓谭的是蚊子盯上血珠子了,不过自己对他也确有改观。到此,谭毅之前的那些不忿,他亦能理解几分。竭尽全力了没成,与袖手弄闲一事无成,是两回事。
  也是赶巧,他们刚进小于村,就见前方一群人围着,嘈嘈杂杂。蒋方和看了一眼云大人,将要前去,就被拦下。
  “一道去看看。”云崇青听到什么娃子,不由警觉。
  阔步到近前,窥见被围着的驴车上坐着七八个瘦弱的小娃。记恩拐了下边上的云崇悌,低声:“六哥,人牙子进村。”
  云崇悌脸阴沉,目光盯在那几怯生生明显被惊着的小娃身上,心里生涩。他们才多大,眼里尽是害怕与茫然。
  “余二娘,俺说了不是不许你卖大丫子。”一个穿着褂光着膀子的瘦高青年,拉着驴不放:“这牙婆头回来,也不是咱们附近村里人,光嘴上说自个是正经人,有儿有女,不会把娃卖进窑子,顶啥用?出了村,你想找她都没地找。”
  “小哥儿,不带你这样埋汰人的。”穿着大绿衣裙的牙婆,瞧着也就三十来岁,手里捏着红帕子,左嘴角上头长了颗大痣。
  “我十里八村跑了半辈子了,也是头回遇上你这茬。人娘老子银子都收了,你追着硬不让走。以前就传你们吹郧县是土匪窝,我今个也是见识了。”
  “你胡嘞嘞啥?”几个围着的村民不高兴了:“啥叫土匪窝,给俺们说清楚了,不然连人带车你别想走。”
  “咋,还想劫老娘啊?”牙婆子双手握拳,往腰间一支,两眼勒大了,大骂:“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那德性。是我找事的吗?我干干净净的行当,被诬蔑成啥样了?”瞪向拉着驴的青年,口沫横飞,“找不着我,你们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熊大娘子是什么来头?呸…”
  一直拽着青年的弯背妇人,想看缩在车上的娃,可目光每每触及又连忙躲闪:“三书,二娘谢谢你。你放开手让熊大姐走吧。”
  叫三书的青年不放:“你别听她唬,啥十里八村跑?俺打小就跟俺爷、俺爹到处走动,从没见过她,更没听说过这片有姓熊的牙婆。你屋里要是真不得过了,可以等几天,跟萝良村申阿婆说。”
  余二娘双膝一弯,就要跪:“算俺求求你了,她比申阿婆那好说话,给的也多。”
  三书急了,一把拉住她:“申阿婆底实,娃子也不卖远。家里要想了,还能跑去瞅一眼。”
  “卖远就卖远吧,总比留在咱们村里守穷的好。”余二娘眼泪滚落,哭嚷道:“大丫子,不要怪爹娘狠心…你这辈子投错胎了,下辈子一定要记得睁着眼往富庶地投呜…娘对不住你…”
  缩在一个半大男娃身后的女娃,皮子黑黝黝,但眼睛长得漂亮,含着泪,像只鹿儿,紧咬着牙口,不敢哭出声。
  “你…”三书右手死死地抓着缰绳,这牙婆子明显有问题。
  “三书,你放手吧。”一位拄着拐的婆子,老眼眼角夹着浑黄:“余二屋里现在啥日子咱大伙都知道。大丫子跟熊娘子走不是坏事,至少有了这口,一家子都能熬过一阵。”
  牙婆瞥见几个衣着体面的生脸,越发不耐:“你到底放不放?”手去夺三书扣着的缰绳,“那丫头留给你,我不要了。你赶紧放手,我还紧着回城。”
  “不能啊…”余二娘顾不得男女之别,双手抱住三书的腿:“二娘求你,快放手求求你…俺家今晚上就没粮下锅了…”
  “小三叔,你放手吧。”大丫子哭囔着道:“是俺自己要卖的,俺怕俺爹俺弟饿死呜…额俺也饿怕了…”
  站在外圈的谭毅,耳根火燎燎,他无颜出声阻挠,看着那一个个面黄肌瘦,于心难忍。三书眼中那股混杂了无力的痛苦,他多么熟悉。脑中浮现出离开吹郧县前的一晚,县衙古井边瘫躺整夜,他默默向这方百姓致歉。
  蓦然转身,面向云崇青,屈膝下跪。
  云崇青目光在牙婆子身上,抬脚拦住谭毅。
  余光一直留意着的牙婆子,见之心紧。三书被几人规劝,指渐渐松弛。牙婆子逮着机,抢了缰绳一刻不停留地赶驴就走。
  驴车经过,云崇青给蒋方和使了个眼色。蒋方和机敏得很,指轻弹了下随侍,同时伸腿。牙婆子全身都绷着,脚下有绊子,立马抬高腿避开。这一分神,伺机的随侍徒然出手,一下去了牙婆左嘴角上的大黑痣。
  牙婆惊吓,手捂上嘴:“作死啊!”
  随侍拦住驴车,蒋方和上前:“你说你是牙婆子,官府发的文书拿来我看看。”
  “对,”才歇下的三书又冲了上来,他怎么把这给忘了。大雍对人口买卖管得极严,以致牙行规矩都苛刻。买卖人口的中人,都要在官府那盖了印。
  牙婆子眼神飘散,强词道:“印书那样重要的东西,谁没事会随身带着?”
  云崇悌驳到:“你现在买人,是没事时候吗?赶紧拿文书,再啰嗦,咱们一律按拐子来办。”
  “你红口白牙的什么拐子,我可是给了银子的。”牙婆一蹦三尺高,气急败坏:“你们就是一伙的,坑到老娘头上了,都活够了是吗?”
  云崇青轻挠马腹,笑看着牙婆子:“我记得大雍律例第二章三十八条,拐骗稚幼,罪大,一惩军杖百,二惩盐鞭百,三惩插针…”歪头数了下人头,“八个,活罪死罪都得受。”
  “我说了我没拐,每一个都给了银子。”牙婆抽了驴鞭,指向拦路的几人,厉声斥道:“给我让开。”
  “是,你没拐,用骗的。”云崇青见牙婆手抖,慢慢收敛了笑意,冷下脸:“拿出文书,不然你肯定走不了。”
  记恩揪着自己的嘴,见那牙婆迟迟不请文书,不由发笑。半仙相面,都没他随口来的准。
  “别拖沓了。我给你看过了,印堂发黑,两眼见红,明显的大凶之象。这回遇着真神了,你肯定是拖不过去坎儿。有同伙的,就快点打暗号,让他们来救你。再晚,来不及了。”
  小于村的一众,呆呆地看着这厢事变。那几体面人,他们…好像认识一个。三书眼神都在牙婆子身,没空回头看一眼。谭毅朝着村民拱了拱手。
  僵持了片刻,牙婆子握驴鞭的手慢慢放下,语调软了但气势依旧:“你们知道奴家是为谁办事,是给哪位主买人的吗?”
  云崇青面目柔和了:“说来听听。”他就喜欢拔萝卜带泥。
  “还真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牙婆子冷哼一声,直对云崇青一字一顿道:“知府大人,我给知府夫人买的人。”
  什么?谭毅不信,但他也知李文满不干净。可…买人,李文满这样买人做什么?他一从四品知府,缺使唤的,只需着人知会一声牙行。牙行便会立马拣了好的,送上门去供挑选。
  云崇青点了点头:“嗯,哪个知府?”
  “呵…”牙婆子笑了,没好气道:“你们响州府的天是哪个,还要问我?”
  咕咚一声吞咽,蒋方和转眼看向云大人:“她说响州府的天…”
  “我听到了。”云崇青抽了马鞭,背手踱步上前:“你说的是响州府知府李文满?”
  “知道就好。”牙婆看他到近前了,不由后退半步,语气弱了:“赶紧让你的人让开。有什么事,你去找知府大人说话。”
  云崇青驻足在尺外:“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响州府新来的知州,云崇青。”
  对着那幽深眸子,牙婆子又退后了一步:“那么云知州,是否清楚知府大人是你的上峰?”
  “当然清楚。”云崇青粲然笑之,毫不在意地说:“我也想让你清楚一点…李文满他怕我。”神情一变,异常冷肃,“蒋大人,把人拿下。”
  “是。”
  牙婆子见势不妙,拔了驴鞭的手柄,露出半尺利刃,就刺向云崇青。云崇青挥手一鞭,啪一声打在牙婆子袭来的手背上,立时叫她皮开肉绽。
  看着的村民,被吓得惊叫不绝,本能逃避。趁乱,余二娘跑去驴车那抓住自家大丫就想逃。可大丫子怕,愣是甩开了她娘。
  剧痛袭来,但牙婆子不敢弃刃,眼里迸射怨毒,一袭不成,再来一回。云崇青侧身避过,正挥鞭,却见一块拳头大的石自前飞掠,直击牙婆门面。扭头看去,是三书。
  三书用了全力,牙婆脸面破裂,血四溅。带刀的随侍,将她压在地。
  记恩见那东西还勉力反抗,提醒了一句:“查查牙口,别让人死了。”
  闻言,正要上前的蒋方和脚下不禁一顿,错愕地回头看了看云记恩,又转过来瞅血流满面的牙婆,三步并做两步抵近,蹲身一把掐住牙婆的下颌,逼其张开嘴。
  三书那一石头,伤牙婆颇重。血口里缺了三颗牙,查检了没发现不对,才放手。
  云崇青看了眼自己没沾着血的马鞭,吩咐蒋方和:“叫两个女娃,去搜一搜牙婆的身和驴车,缴了她的财。”